英國公這三個字就好像有魔力一般,塞住了沈法僧的嘴巴,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三郎,咱們在百濟、倭國那些產業,還有琉球的糖莊、正在籌劃的商隊,那麼多剛上軌道的事情要做,現在卻要出兵打高句麗。那個泉蓋甦文也真是的,為啥不多活五年呢?這樣咱們的事情也都——”
    “法僧!世事無常,哪有都如你所願的?”王文佐笑道。
    “是呀!無常,無常呀!”沈法僧苦著臉長嘆了一聲︰“你知道嗎?這次我去弗出,就發現了有多少可以做的買賣呀!琥珀、各種珍貴皮裘、上等的蜂蜜、藥材,都便宜的不像話。只要一轉手,就是幾倍的利潤,那些    人也很喜歡咱們的貨物,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卻要打仗,真是蠢死了!”
    “你不是說那些    人不和唐人做買賣,你們裝成倭人才把生意做成的嗎?”
    “屁!”沈法僧啐了一口︰“那些家伙嘴上這麼說,但看到咱們帶去的貨物,眼楮都直了,還管你是倭人是唐人,我就不信他們看不出來船上都是唐人,裝傻不肯捅破那層窗戶紙罷了!”
    “原來是這樣!”王文佐笑道︰“那些    人也不傻呀!”
    “打魚打獵種地的可能不聰明,做買賣的怎麼會傻!”沈法僧冷笑了一聲︰“送咱們走的時候一個個兩眼淚汪汪,就和死了爹娘一般,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路上小心,下次來船上多裝些絲綢,有多少他們要多少。”
    “呵呵!”王文佐笑了起來︰“真的假的?那些    人要絲綢做什麼?他們都住在林子里,打獵抓魚,穿絲綢衣服也不方便呀!”
    “三郎你這可就不明白了,    人里也有窮有富的,窮人穿樺樹皮的都有,富人就穿緞面皮袍,就是在皮袍表面蒙上一層緞子,又好看又保暖。一匹緞子賣給內陸的    酋長,能換十幾張上等貂皮!”說到這里,沈法僧壓低了嗓門︰“那些    人還說如果我們要的話,他們還能賣人!”
    “賣人?什麼意思?”
    “就是生口!”沈法僧笑道︰“听他們說北邊的黑水    更窮,想要唐貨卻沒錢買,能賣的只有人了。三郎你不是有幾百倭人孩子親兵在操練嗎?照我看,還不如干脆買幾百個    人回來更好,    人七八歲的孩子就拿著小弓射樹上的松鼠小鳥了,十一二歲射術就很熟練了,買回來操練個三年,就能派上用場了!吃苦耐勞,樸實敢戰,比倭人強多了,也花不了多少,也就是千把匹絹的事情!”說到這里,他看到王文佐露出不忍之色,笑道︰“三郎你又心軟了,其實這也是幫那些蠻子,那邊天氣苦寒,每年冬天都是一道鬼門關,與其留在部落挨餓受凍,還不如出來當兵,還能省下口吃的給其他人!”
    “也罷,這事情就交給你處置吧!”王文佐點了點頭。
    “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沈法僧拍了拍胸口,這時僕骨把酒菜送上來了,沈法僧和王文佐兩人都著實餓了,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阿至羅和大賀懷恩方才听到了王文佐的官職,都縮著脖子,一聲不吭,唯恐惹來麻煩,後來看王文佐他們幾個坐下來吃喝,並無多事,這才松了口氣。
    “大賀兄,這位倒是沒啥架子,若是換了別人,只怕這里的人都要被趕出去,替他騰出地方來!”阿至羅低聲道。
    “是呀!”大賀懷恩吃了口菜,低聲道︰“他的事情以前也曾听說過,當時還以為多半是虛言,現在看來未必了!”
    “怎麼說?”阿至羅饒有興致的問道。
    “你看那位多大年紀?”
    “三十上下吧?”阿至羅偷偷看了王文佐一眼︰“好年輕,這麼年輕便是五品官,他家祖上是開國勛貴吧?”
    “不是!”大賀懷恩搖了搖頭︰“他四五年前和你現在差不多,就是個管著百把人的小官!”
    “和我差不多?”阿至羅嚇了一跳︰“這怎麼可能?他做了什麼,四五年功夫就能升到一府都督?”
    “做了什麼?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大賀懷恩笑了笑︰“你還別真不相信,我有個酒友叫王昭棠,當初在平壤城下和他共過事,這些都是我那酒友告訴我的!”
    “一刀一槍打出來的?”阿至羅又抬頭看了一眼,正好王文佐和沈法僧幾個說的高興,哈哈大笑起來。他搖了搖頭︰“真看不出來!”
    “是呀!三十出頭便是一鎮都督,統領數萬大軍,再往上就是大都督府長史,四十出頭便能出將入相!”大賀懷恩嘆了口氣︰“賢與不肖的差別,當真是天地之間呀!”
    大賀懷恩正感慨間,外間突然傳來說話聲,王文佐放下杯子,皺起了眉頭,曹文宗使了個眼色,一名護衛便走了出去,轉眼便回來了︰“都督,外頭有一隊人馬和我們的人起了點沖突,領頭的自稱是當地的守捉使!怎麼處置?”
    “守捉使?”王文佐皺了皺眉頭,他這一路趕來,時間很緊張,遼東又不像內地州縣密集,時常方圓百余里只有幾家村落,根本沒有人煙,所以並未與當地官府通報。
    “你請領頭的進來,有什麼事情我與他說!”
    “是,都督!”
    片刻後,從門外進來一個棗紅臉的軍官,滿臉的怒氣,他看到酒桌旁的王文佐臉色大變,趕忙躬身道︰“末將不知王都督虎駕在此,失禮之處還請恕罪!”
    “你認得我?”
    “在下王昭棠,當初在平壤城下曾經與王都督見過一面!”
    “平壤城下?”王文佐努力回憶了片刻,這才想了起來︰“對,對,對,是你!我想起來了,當初就是你迎接我的,當真不好意思,時日太久了,我一下子沒想起來!”
    “哪里的事!王都督事務繁多,一時想不起倒也正常!”那王昭棠見王文佐居然想起了自己,得意的笑了起來︰“方才末將在外頭看到兵士與我大唐將士有些不一樣,還以為是高句麗賊派來的,所以才來詢問,得罪之處,還請王都督海涵!”
    “我手下這些衛士多半是百濟人和倭人,你覺得異常倒也正常!”王文佐笑道︰“我也是沒法子,熊津都督府在海外,根本沒幾個唐兵願意留下來戍守的,不用百濟和倭人就沒人用了!”
    “王都督威名卓著,深得蠻夷之心!”王昭棠恭維了幾句,正想告退,無意間卻看到旁邊長桌旁的大賀懷恩,吃了一驚︰“大賀兄弟,你怎麼在這里?”
    “末將大賀懷恩,松漠都督府下部眾酋長,安東都督府下當射生將,拜見王都督!”大賀懷恩只覺得自己倒霉透頂,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在這酒肆里也能遇到熟人,更想不到的是這熟人居然還認識這位王都督,這下想裝傻都裝不下去了。
    “我這位兄弟乃是營州有名的射生將,又是藩兵中的貴冑,平日里懶散慣了,方才失禮之處,還請王都督恕罪!”王昭棠陪著笑臉,替大賀懷恩求情,方才大賀懷恩的事情說小可小,說大那可也大,軍中最重上下階級之分,他明知道王文佐官職遠遠高過自己,卻托大在一邊喝酒吃肉不過來見禮,王文佐若是追究下來,那可是不小的罪過。
    “大賀懷恩,松漠都督府?”王文佐看了看眼前的漢子,在他的記憶里唐在擊敗了高句麗之後,對東北乃是朝鮮半島的經營並不成功,高句麗的故地屬民基本被新羅、渤海國以及契丹人所瓜分。唐得到的唯一好處就是這幾個勢力相互牽制,無力深入唐的河北地區,但沒過幾年就是安史之亂,等唐帝國最後平定之後,河北也變成了半獨立的藩鎮,經略海東的事情也輪不著長安朝廷來操心了。
    而松漠都督府本來就是唐帝國管理契丹的羈縻機構,契丹人也成為了唐帝國在東北地區的有力鷹犬,但從後來的歷史來看,這些契丹人應該在高句麗被消滅不久之後就發生了叛變,成為了後來唐帝國在東北地區的重要威脅,眼前這位大賀懷恩說不定還在這次叛變中起到了相當的作用。
    “王都督?”王昭棠見王文佐一直不吭聲,還以為對方已經惱怒,咬了咬牙︰“大賀氏乃是契丹中之貴種,大賀兄弟更是得賜李姓,方才得罪之處——”
    “沒什麼!”王文佐笑道︰“我方才想起了一樁舊事,並無責怪二位之意!都起來吧!”
    “多謝王都督!”大賀懷恩等人松了口氣,站起身來,王文佐讓人又搬了一張桌子來拼起來,眾人重新坐下,問道︰“柳城是安東重鎮,最近如何呀?”
    “還能如何?”王昭棠笑道︰“泉蓋甦文死了,誰都知道要出兵了,幾十年的舊怨今日得報!大伙兒都等得心焦了!”
    “嗯!”王文佐目光轉到大賀懷恩身上︰“你覺得呢?”
    “高句麗這些年下來已經是民窮財盡了,只是憑一股子虛火撐著!”大賀懷恩道︰“泉蓋甦文這一死,這股子虛火也沒了,滅亡是指日可待!”
    王文佐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相比于這些中下層軍官來說,他考慮的要深遠的多。以唐帝國對百濟的處置方式來看,在消滅高句麗之後,帝國最可能的處理方式是把高句麗的中上層人員遷往內地,然後將其劃分為若干羈縻州縣,安東都護府統轄。這麼做的好處是打擊了高句麗復國勢力,畢竟高句麗建國于西漢,距今八百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壞處就是更加加劇了當地地廣人稀的問題,偏偏唐又拿不出本國人口來填補真空,結果就是    人、契丹人、新羅人等其他民族取而代之,一個處置不好,就會前功盡棄。
    “諸位!”王文佐笑道︰“你們都覺得此戰高句麗必滅?”
    “不錯!”大賀懷恩道︰“泉蓋甦文死在這個節骨眼上,高句麗氣運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
    “那你們覺得滅高句麗之後,怎麼樣才能讓其故地長治久安,為大唐藩屬呢?”王文佐笑道。
    大賀懷恩等幾人相互交換眼色,他們不知道為何王文佐會突然問這個問題,這和他們的身份有些不太合適。王文佐看出了幾人的心思,笑道︰“我隨口問問,你們幾個就隨口說說,權當是我接下來要來安東都督府任職,先向你們這些本地人打听一下。”
    大賀懷恩等人聞言,臉色微變,王文佐雖然是一副玩笑口氣,他們可不敢當玩笑。大賀懷恩站起身來,指了指左右︰“王都督,您看這酒肆,坐的都是當地人,有漢人、有    人、有鐵勒人、有粟特人,還有突厥人,您覺得他們過得如何?”
    王文佐看了看四周︰“雖然有些雜亂,但看上去過得還不錯!”
    “都督您果然好眼力!”大賀懷恩笑道︰“您別看這些人個個穿的破爛,但都過得都不錯,放在中原,也算得上富戶了。就拿方才那個給您讓座位的家伙,他是養豬的,光是他家就有四五千頭豬,每年秋天他賣出去的燻肉便有能裝滿幾十輛大車,這時候的家中奴僕天天都能吃雜碎吃的滿嘴油!”
    “哦?那可真了不得了!”王文佐笑了起來︰“原來給我讓位的是這樣一位大財主,倒是沒看出來!”
    “這也不怪您,咱們關外和中原不一樣,便是富戶也不會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大賀懷恩笑道︰“這些人里有放豬、放牛馬的,也有養蜂采藥的,還有淘金的,都過得不錯。但是他們只怕一件事情!”
    “哦,什麼事情?”王文佐笑道。
    “官府派人來征收捐稅,發勞役,各色關卡公文,那他們就過不下去了!”
    大賀懷恩大著膽子說出了這句話,就閉目等著王文佐的叱呵責罵,卻沒想到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正當他準備睜開眼楮時,卻听到王文佐笑道︰“這有什麼奇怪,莫說是你們,就算是我也是怕的!”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