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陰沉,雲霧靄靄。
朱府門前,送行的佳人早已淚眼婆娑。
朱成鈞還是首次面臨這樣的生離死別,表面上雖平靜,心中早已波瀾驚涌。
“妾身等夫君回家。”芮瑾萱強忍著哭泣,然而眼淚仍不受控制的滑落臉頰。
朱成鈞看了一眼背對宅邸大門的明婧,蘭兒和鸞兒,抬起顫抖的手抹去愛妻眼角的淚水,毅然轉身踏上馬車。朱成鈞知道此一去,或許生死不知。
“駕……”馬蹄輕揚,噠噠而去。
目送夫婿仗劍遠去,直到馬車消失在視野,芮瑾萱,蘭兒,鸞兒仍遲遲不願收回目光。止不住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眼眸早已哭紅。
“放心吧,他吉人自有天相。”明婧握緊芮瑾萱冰涼的小手,安慰道。
“嗚嗚……”芮瑾萱趴在明婧的肩膀上放聲哭泣。
明婧輕撫芮瑾萱的肩背,仿佛也受到芮瑾萱的感染,喉口也感覺很不好受。
路上不見行人,昔日喧囂的街道這個早晨靜得出奇。
馬車內,朱成鈞懷抱長劍,揮去心中愁緒,收起兒女情長,隔著車簾對徐霄喊話道“迎接元軍的百姓來了多少,又有哪些人攜家帶口走了。”
“回稟大哥,經過我們多方動員,此番列隊迎接元軍進城的人數不下萬人,天亮前便已到位,城里城外都安排了我們的人維持秩序,請大哥放心。”徐霄頓了頓,接著說道“攜家帶口逃難的都是一些小富之家,家大業大者似乎沒有逃難的打算。”
小有家資者變賣了雖心疼,還不至于肉疼,家大業大者則不然,家業越大越難以割舍,就算忍痛賤賣短時間內也難以找到接手的下家。
“如此甚好,該走的都走了。”朱成鈞深深一嘆。
徐霄也感慨萬千,該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和留下來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
“大哥,我們去哪里……等。”徐霄本想用‘迎接’二字,心里卻感覺擰得慌。
“無需出城,就在縣衙街角停車。”朱成鈞知道那里羈押著棄民棄城自顧逃命的懦弱官吏和平日里為惡一方的罪惡豪強,重頭戲最終會在那里上演。
徐霄駕駛馬車緩緩來到縣衙街角,靠衙門的一側早已堆滿了現世報應者的錢帛和行李,眾多物品堆疊起來竟能作牆。朱成鈞撥開車簾一個小角,看到縣丞鄒濟,縣尉鐘利貞,主簿古輿,教諭諶審言以及孫、田兩家的家眷。
此刻縣衙大門口跪著的不是昔日打官腔,瞪官眼的官吏就是騎在普通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富豪鄉紳,看他們眼下的這副狼狽模樣哪還有昔日作威作福的跋扈,一個個被臭布堵著嘴,五花大綁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們都是一縣非富即貴者,何曾遭過這份罪,不僅受到昔日他們欺壓過的百姓的暴打還跪了小半夜,若非心中一口惡氣和仇恨的力量撐著,怕是早就暈死過去了。
看到他們的慘樣,朱成鈞放下車簾,知道他們的丑陋嘴臉和罪惡過往,朱成鈞不認為這些人還能勾起自己的憐憫之心,當然,咱也不是同情心容易泛濫之人。
“ …… ……”
朱成鈞正要假寐片刻,感覺腳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精銳蒙古鐵騎給人的震撼,隔著老遠朱成鈞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磅礡氣勢。
“呦……呦……”馬兒受到驚嚇,揚蹄亂踢。
徐霄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受驚的馬兒安靜下來。
朱成鈞無意識的握緊手中的長劍,只感到腋窩處冷汗直流。
抿了抿干澀的嘴唇,朱成鈞努力讓自己保持必須的鎮靜,馬上就要去覲見外族征服者,屆時若自己有絲毫軟弱無骨的表現無疑會讓元軍將領看輕幾分,一個贏不得征服者分毫敬重的乞降者甚至容你跪的地方都不一定能有。
驀然,萬馬齊喑,朱成鈞似乎感應到蒙元鐵騎在城門外停了下來。鐵騎驟然停下並沒有讓朱成鈞放松多少,反而倍感壓抑,就沖這支訓練有素的鐵騎,朱成鈞知道蒙元能將中原漢地納入帝國版圖絕非偶然。
城樓外,元軍鐵騎嚴陣以待,軍容肅整,不動如山。
面對威風凜凜元軍鐵騎,列隊迎接的百姓無不高懸著一顆心,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啟稟丞相,鐘離縣百姓歡迎我軍進城。”
蒙元鐵騎征戰,大多都是靠武力打進去,就算接受投降從來都是被動,主動獻城投降的城池並不多見。
“哦。”馬車內一個極具威嚴的聲音也感到有些意外,百姓主動出城用最高禮遇列隊迎接,在他率軍席卷中原大地的軍旅生涯中絕對屬于首次。
“去打探一下,率眾迎接我大元鐵騎的是何人。”
“領命。”聞令,部將當即調轉馬頭,策馬來到城門外。
部將掃了一眼一臉驚惶卻保持隊形不亂的百姓,發現率眾迎接的不是宋廷的一縣主官而是幾個文弱書生,部將也倍感意外。部將手指馬鞭,指了指站在城門正下方為首的書生,喊話道“你們幾人,上前回話。”
鄧樾,史謙邁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靠近。
“鐘離縣學子鄧樾,率全城百姓歡迎大元王師進城。”
“學子?”部將眉頭輕挑,接著問道“這些人是你動員的?”
“回將軍話,此番動員迎接大元王師的是本縣新晉解元公,朱成鈞,朱公子。”
“他人何在。”見不是主要人物率眾迎接,部將似有不悅。
“朱公子已在縣衙掃榻以待,將軍有請。”史謙躬身道。
部將瞥了二人一眼,抬頭看了看橫在城門上的橫幅,隨即調轉馬頭。
史謙,鄧樾二人一抹額頭的冷汗。
“回稟丞相,迎接我大元王師的是鐘離縣學子,朱成鈞。”
部將借用那兩個書生給的尊稱。
“王師?”緊接著車內之人發出爽朗的笑聲,宋人無不對大元鐵騎視為洪水猛獸,被人冠以‘王師’迎入城,縱觀蒙古入主中原以來,何曾受到過這份禮遇。能兵不血刃的拿下城池,是軍事和政治上的雙贏,這也是身為一軍主將能得到的榮譽之一。
“整軍入城。”威嚴男子又補充了一句,“不得驚擾百姓,有違令者,斬!”
既然被冠以王師,就應該有王師該有的做派。
“領命!”
不遠處,鄧樾看到元君正變換陣型,秩序井然,馬蹄不驚。
看到這一幕,鄧樾跟史謙對視一眼,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只要大元鐵騎不是揚刀策馬奔襲進城,就說明他們暫時還沒有惡意。
元軍進得城來,看到縣府大門敞開,里面更是空無一人。
“大哥,元兵到了。”徐霄轉過頭來說道。
朱成鈞掀開車門布簾,不過須臾間街道已布滿了蒙古步兵,不用元兵呵斥,列隊街道兩側的百姓自覺後退三步。這時,一駕豪華馬車在兩隊精銳騎兵的守護下緩緩駛來。
馬車停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出車廂,掃了一眼噤若寒蟬的百姓輕輕頷了頷首,似乎對他們的表現頗為滿意。中年男子掃了一眼左側堆砌成牆的財寶,當目光停在被五花大綁的近百人身上,有些詫異,不明這擺的又是哪出。
“這是何故。”中年男子聲如洪鐘。
隨後趕來的鄧樾,史謙正好趕上中年男子問話。
“回大人,這些都是棄城逃命,置百姓于不顧的官吏還有平日里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土豪惡霸。”鄧樾扯了一下面色身旁面色發青的史謙。
“這是他們的罪狀,請大人過目。”史謙躬身將這些人的罪狀高舉過頂。
中年男子示意部將接下罪狀,邁著步伐走進戒嚴的縣府衙門。
“你們,讓那個叫朱成鈞的趕緊過來覲見大元帝國丞相。”部將不多理會二人。
鄧樾,史謙環身四顧,看到朱成鈞正好下車向他們走來,二人清楚這一次全縣百姓能不能免于兵戈,希望那個全都系于朱成鈞一身。
“為首之人是誰?”剛才隔得有點遠,朱成鈞沒听清。
“大元帝國丞相。”鄧樾回道。
“伯顏。”朱成鈞隨口道。
歷史上對此人有評價,伯顏以深略善斷著稱。
鄧樾,史謙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
“朱兄,你帶著劍去面見大元丞相?”史謙看到朱成鈞手持長劍。
“演戲的道具罷了。”朱成鈞笑了笑道,“你們找個地方等我。”
話落,朱成鈞手持寶劍信步走向縣府正門。
“站住!你是何人?”負責看守大門的蒙古兵攔住了朱成鈞的去路。
朱成鈞並未將長劍雙手奉上,對兩位蒙古兵分別行了個點頭禮,說道“煩請二位通稟一聲,鐘離縣學子朱成鈞覲見中書右丞相。”隨即,朱成鈞將寶劍雙手奉上,說道“還請二位務必將此劍送到伯顏大人手里。”
“等著。”侍衛接過寶劍,轉身入內通稟。
不過十來息工夫,侍衛便去而復返,當即將朱成鈞引進縣府大堂。
來到縣衙大堂,朱成鈞看到伯顏正坐在公堂正位端詳那把寶劍。
“呼……嗡……”伯顏持劍凌空劈落,刺耳的破空聲震得人耳膜發疼。
“好劍!”伯顏連聲稱贊。
“大膽,看到丞相大人何以不跪。”左右部將見朱成鈞沒有下拜行禮。
伯顏似乎並不介意,抬手制止了左右參將,凝視朱成鈞,問道“你就是朱成鈞?鐘離縣本屆州試解元公?”
“在下朱成鈞,見過伯顏大人。”朱成鈞依舊不卑不亢。
“你認得本相?”伯顏見對方雖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文弱書生卻頗有幾分鐵骨,心里不禁也對這個在自己面前還能表現得從容自若的年輕人來了幾分興趣。
“大元皇帝親自任命的伐宋最高統帥,大名如雷貫耳,天下盡知。”
伯顏持劍再次劈下,這一次卻落在案角上。
“ ……”案角被輕松斬斷,切口平滑如鏡。
“你進奉此劍于本相,是何用意?”伯顏看了眼一塵不染的浮光劍身。
“在下此番為民請命而來,若請命不成,還請大人以此利劍取我項上人頭,讓在下先本縣百姓而去。”朱成鈞欺身上前一步,抬頭與伯顏對視,一身慷慨赴義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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