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酒樓。
錢東來用滿布血絲的疲憊雙眼掃了一圈在座之人。
“諸位,違約金就在眼前,煩請清點一下。”
這年頭,主動承認違約並願意賠付違約金的商人簡直比殼背帶字的烏龜還稀有。
錢東來座下之人,對著一箱箱的銀子頻頻交換眼色。
他們都是奉命辦事,屬于大丫鬟拿鑰匙不算當家更做不得主的那種。
“冒昧一問,錢老爺當真籌不到糧食?”
這句話一出,眾人私下里面面相覷。
鐘離縣最大的糧行都拿不出糧食來,可見眼下的糧食危機有多麼嚴重。
糧食的作用,在這樣的形勢下就愈發顯得重要了。
“現在沒有比糧食更金貴的東西了。”
“就眼下的行情確實是五谷貴而金玉賤。”
“是極……”
…………
在沒接到指令之前,他們也只好用一些閑話去跟錢東來磨時間。
錢東人總感覺這群‘奸商’跟事先通過氣似的,憋著壞要為難人。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不能交付糧食就賠款,既然錢某願意足額賠付違約金,諸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錢東來強忍著憤怒。
為首的年輕人仰著臉轉動手中的兩顆核桃,緩聲道“既然錢老爺提到供貨合同,咱也跟您好好掰扯掰扯,是五倍不假,但,是賠付五倍的糧食還是五倍銀子,供貨契書上並未明確規定。所以說,到底是要糧食還是要銀子,還有待商榷。”
說著,年輕人讓隨從將簽字畫押的契書擺在錢東來面前。
當仔細品讀契書上的條文,錢東來瞬間傻眼了,顫聲辯解道“閣下是用銀子買糧,我方若拿不出足夠的糧食交付,自然是賠付銀子,何來賠付糧食的道理。”
“錢老爺無需辯解,我等沒有要用那契書不嚴謹的紕漏來為難你的意思。”頓了頓,坐在首座的年輕人緩緩起身,掃了小半圈,接著說道“听說錢老爺手里握有長興票號的不少糧券,既然錢老爺暫時差遣不出人手去提取糧食,我等願意代勞。”
這個消息一出,全堂嘩然。
“錢老爺手里還握有糧券?”
“憑券就能換取糧食,錢老爺大可以將糧券交給我們。”
“錢老爺,您將糧券給我們即可,銀子就免了。”
“不錯,我此行的目的是購糧,拉著一車銀子回去交差,這都叫什麼事。”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副貴五谷而賤金玉的派頭。
錢東來面色陰沉,忽然腦海靈光一閃,似乎找到了辯解之詞,善意提醒道“听諸位的口音是外鄉人,可能不太了解本縣的實情,日前,本縣父母官頒布了最嚴糧食販運禁令,膽敢對外販運糧食者一經查獲,不但要全數沒收,牢獄之災怕是也免不了。”
眾人依舊不為所動,鐵了心的就是要糧食。
“不勞錢老爺費心,您只管將糧券交給我便是,門路我等自會去設法打通。錢老爺只需知道,銀子再多它也不能吃下肚子。現在這個年景,糧食才能救命。”
年輕人這番話算是說到所有人的心坎上了。
“錢老爺何以手里明明有糧交付卻自認違約,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糧食的重要?”
…………
就在錢東來跟一眾‘客商’就是給銀子還是交付糧食一事進行唇槍舌劍之時,錢東來的管家神色驚惶地闖了進來。
“何事如此慌張。”錢東來憋了滿腹悶氣無處可撒正好撒在家丁身上。
“老爺,大事不好了,長興票號突然宣布跟裕泰糧行暫停合作。”這都是公之于眾的消息,管家不認為有什麼好隱瞞的,當眾就說了出來。
長興票號指定的對付合作伙伴是裕泰糧行,如今突然跟裕泰糧行暫停合作,這意味著什麼,就算手里持有再多的糧券也換不了糧食。
“什麼!長興票號這麼做就不怕砸自家招牌!”錢東來蹭的一下站起身,見管家欲言又止,嚴聲詢問道“還有什麼消息,一並講出來。”
“市面上有人大肆拋售糧券,糧券的價格現在是一降再降,依小的看,似有一路猛跌的勢頭。”管家顫抖著回話。
先是不惜自砸招牌,突然又來這麼一手,長興票號的果斷和堅決著實讓人始料未及。錢東來急得來回踱步,他畢竟是久經商海浸淫的老狐狸,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糧券本就由長興票號發行,自然是比所有人都清楚糧價的走勢,錢東來認定,此舉是長興票號自導自演的好戲,為的是逼迫人把手里持有的糧券不得不交出去,其目的是保證裕泰糧行的糧食不落入他人之手,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能讓本縣的老百姓吃上廉價的糧食,也是在配合官府維持秩序,不讓糧食危機愈演愈烈。
長興票號此舉雖然自砸招牌,卻深合大義,官府沒有理由不支持。長興票號的幕後控制人錢東來當然知道,正是自己的仇家。錢東來本想著用銀子支付客商的違約金,再憑糧券換走裕泰糧行本就不多的糧食,最後重金賄賂縣官。
手里握有救命糧,又把人情做足了,自家兒子被傷致殘一案雖說缺乏有力證據,只要自己手里有讓審案人看重的東西,案件的審判最終一定會傾向自己這一方。萬萬沒想到長興票號的反應如此迅速,一出手就打亂了自己的通盤計劃。
“僅僅是暫停合作?暫停多久?”錢東來抓住了最關鍵的兩個字,長興票號還沒有那個膽量宣布糧券作廢,它之所以大肆打壓糧券價格不過是為回收糧券做準備。
“只是暫停,至于會暫停多久,依小的看,多半是直到夏糧上市才會重啟憑券兌換糧食的交易。”听了管家的話,錢東來瞬間如泄氣的皮球。
夏糧上市才重啟兌換業務,這意味著自己要麼持券待漲,用時間換取空間;要麼低價轉讓出去,高買低賣,那還不得虧死。如意算盤徹底落空,現在又面臨重大虧損,在這雙重打擊下,錢東來已無計可施,為子報仇就更甭提了。
錢東來看了一眼等堂上的‘客商’,只恨自己剛才沒有及時把燙手的糧券交出去,現在倒好,就算自己願意,他們也不見得會收。
抱著最後一絲僥幸,錢東來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在場之人,苦嘆道“就依諸位所請,我願把手里的糧券都交給你們,另外再支付諸位一人五百兩銀子作為補償。”
糧券的價格無論怎麼跌,都不影響能換取到的糧食數量,要命的是憑券兌換糧食的業務突然暫停了,至于會暫停多久就要看長興票號能抵擋多久來自外部的壓力了,現在無論是誰接過燙手的糧券都是在賭。
變故橫生,眾人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錢老爺請稍等,我們需要考慮考慮。”為首的年輕人對另外幾人使了個眼色,當即轉身走出大堂。這件事他們不敢輕易拿主意,需要向上請示。
感覺似乎過了許久,錢東來才看到那三個年輕人回到大廳。
“諸位考慮得怎麼樣了?”錢東來急切地問道。
為首的年輕人嘆道“我們願意賭這一把,不過,請錢老爺將補償金再提高五百兩,錢老爺若不答應,就請準備足夠的糧食。”
“期限將至,留給錢老爺的時間不多了,還請盡早做決斷。”另外一個年輕人繼續對錢東來施加壓力。
“老夫……就依了諸位。”錢東來無力道。
交易達成後,錢東來這才說出壓在心頭許久的疑惑,問道“諸位敢冒這個風險,可是得到什麼不為人知的消息?”
眾人交換了個眼色。
“此乃商業機密,無可奉告。”
“告辭!”
…………
所有人都走後,錢東來無力地癱軟在座位上。
稍作休息,錢東來勉力起身,對管家吩咐道“銀子裝車,跟我走。”
二十余駕馬車穿街過巷,直奔縣衙。
經過打听,得知張弘成不在縣衙。
錢東來只好拉著銀子就直奔張弘成的官邸而去。
長興票號,二樓雅間。
朱成鈞站在陽台上,憑欄遠眺。
現下正是春濃時節,一眼望去春色盎然。
美景當前,朱成鈞卻意興闌珊。
“ …… ……”
听到有人走上樓梯,朱成鈞連忙轉身入內。
“東家……成了……”沈澤激動得語無倫次。
沈澤說成了,必然是有好消息,朱成鈞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
“錢東來這麼輕易就上當了?”以錢東來的精明,就憑沈澤那些小把戲根本糊弄不了他,當初沈澤這麼做,朱成鈞也是抱著讓他大膽放手一試的心態。
“對此,屬下也捏了許久的汗。”沈澤自知這一次能贏,實屬僥幸。僥幸歸僥幸,贏了便是贏了,沈澤接著說道“這一回咱不僅收回了所有糧券,還讓錢東來那老小子狠狠的出了一盆血……”沈澤眉飛色舞地匯報自己的戰功。
朱成鈞轉身重新回到陽台上,心情大好看到的景色自是另一番感受。通過這一次操作,流通在外的糧券已差不多悉數收回,再也不用擔心還有人會憑借糧券興風作浪。
短暫的喜悅過後,習慣居安思危的朱成鈞似乎味道了一縷血腥味。
“東家是擔心,走入窮巷的錢東來會狗急跳牆。”沈澤留意到東家臉色有異。
“何止會狗急跳牆。”這一連番的動作,朱成鈞認為自己有趕狗入窮巷的意思。
趕狗入窮巷必遭反噬,更何況是遭受一連串打擊的錢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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