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煙火並不足夠吸引人。
尤其是對于他這種已經活過了幾千幾萬年的上古大妖來說,俗間的煙火,見得多了,也難免覺得枯燥。
他像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隨便選了一棵樹,躺在樹蔭下小憩。
那天的風並不算多溫柔,太陽過于明媚,即便有樹蔭的庇佑,他依然覺得刺眼。
他隨手起了一張結界,讓自己可以睡得舒服一點,
他非常確信,那一天的天氣很不好。
無論是風,還是陽光,都應該讓他難以安睡,但是他卻睡得很沉,安寧得不知此間何處。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不像以往那樣躺了一會兒便起身,而是再睜眼,竟然已經是繁星璨夜。
除卻月朗星稀的夜晚格外惹眼,眼前某個陌生的背影,在這寂寥夜色中,也尤其能引起他的注意。
對方的背影像一株蘭花一般,縴直漂亮,還有一點獨屬于少年人的單薄。
她的周遭不僅有星月為光,周遭還聚集著許多螢火蟲,以及數不清的、只要一撲簌翅膀就會抖落金色粉塵的金色.蝴蝶。
它們環環圍繞著那個背影的主人,讓這看上去略顯單薄的背影,平白多了幾分尊權貴氣。
他很疑惑。
怎麼會有人這麼晚了還在這深山老林里不回去?
難道她也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還有——她怎麼能近自己的身?
他的結界呢?……
這樣想著,他被夜風吻了個正著。
他戒備地坐起身子,但是緊接著,又是一愣。
但是他還來不及對此有更深的疑惑,——原本背對著她的女子听到了身後的動靜,回頭看了他一眼。
仿若于萬千星辰之中回眸。
只此一眼,一眼萬年。
他必須要解釋的是,他並不是一只貪好顏色的狐狸;但是他必須承認的是,對方剛才僅僅只是一個側臉,他都隱約悸動。
狐狸本來就生得漂亮,他就更是其中翹楚,生平不知听了多少真誠或是虛偽的贊嘆之詞,他雖然不在意,卻也覺得,那都是自己應得的夸贊。
但是倘若要他把那些夸贊之詞都用在這個人身上的話,他便覺得,那些話全都俗了。
原來真的有人能夠美得不可方物,不能單憑言語來形容。
對于“驚鴻一瞥”,他曾無數次嗤之以鼻,但如今,自己竟然也有沾濕衣衫的時候。
他覺得荒唐,又難掩欣喜。
他還驚艷于對方的那一眼回眸,女子已經坐到了他的面前。
她靜靜注視著他,緩緩開口︰“這樣的深山老林里,也會有這麼珍稀的狐狸麼?”
她像是在問他,又像只是單純的自言自語。
他不確定,不敢回答。
不過女子的話也將他原本迷離的思緒重新拉了回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變回了原身。
他可是上古遺存下來的大妖,怎麼可能連自己的形態都控制不了?
而且……
他醒過來的時候,結界已經消失了。
——是誰?影響了他的神力,不僅無聲無息就解開了他的結界,還讓他變回了原身。
甚至……
他有些為難地往後掃了一眼,三條白絨絨的狐狸尾巴在半空懶懶散散地晃蕩著。
雖然他已經活了幾千幾萬年,但是他還是能依稀記得,這是他剛剛降世時的模樣……
沒有比這更離譜的事情了。
女子沒有得到狐狸的回應也沒有繼續追問,好像就是在自說自話一般。
接著,她指了指狐狸的前爪,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這里還痛麼?”
這次,狐狸終于確定,她的確是在跟自己說話了。
他有些疑惑。目光順著女子手指向的地方看了過去。
左前爪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破了一道口子。
傷口已經被包扎過了,但是白綾過于干淨,很容易就被血污浸染,于是透過白綾被鮮血浸染的程度,也能大概判斷出傷口的深長。
大概三寸長的樣子,但是並不深。
這或許就是自己安然睡到自然醒還沒有覺得疼痛的原因吧。
可是誰能傷他?
而且他竟然還沒有絲毫的感覺。
要不是旁人提醒……
電光火石之間,他好像想到了什麼,抬眼再次看向對方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戒備。
這是一個奇怪的威脅,是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的存在,但是邪念才剛升起,心中便涌起另一股“于心不忍”,將他的殺意頃刻吞噬。
對方似乎是注意到了他情緒的變動,輕輕笑了笑。
她本來就生得極為好看,就算是沒有任何表情的淡漠容顏,都是艷絕人寰,但是偏偏一笑明媚,最是動人,差點讓天地都失色。
“你覺得是我傷的你麼?”
狐狸的耳朵動了動,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我為什麼要傷害一只狐狸?”女子說著,抬手捏了捏狐狸的耳朵。
很輕柔的力道,似乎只是單純為了逗弄小動物罷了。
狐狸的身子微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恍惚間,竟然覺得這白雪一般的柔軟毛發,竟在這荒蕪夜色之中,隱約顯現出一種淺淡的粉紅色。
他該早就察覺了對方的意圖的,他應該下意識去抗拒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就是因為那一張、他為之愣神的容顏,所以沒來得及反應,身體甚至先意識一步放棄了躲避。
“能听得懂人話,但是不會說話麼?”女子的聲音依舊輕輕。
他當時心想,這或許也不是什麼令人為難的誤會。
于是他順著對方的話,點了點頭。
看上去分外乖巧。
瑟縮了爪子然後小心翼翼看著她的樣子,還怪有幾分委屈巴巴的可憐,尤其能惹人憐惜。
他像是為自己剛才的莽撞懷疑賠罪,又像是……
又像只 是單純為了勾.引對方。
如果天真的雛鳥,在降落人世之後,會將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動物當作是自己的母親,那麼狡猾的狐狸呢?
狐狸不小心,用最最原始的模樣,面對著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凡人。
應該就是凡人的吧。
不然怎麼能觸踫他的凡心。
這一天的風只吹徹溫柔,陽光只揚灑點到即止的明媚,清冷夜色只給予恰到好處的纏綿。
他被這纏綿夜色滋潤得眼楮微微眯起,連周身的毛發都無一不在訴說著他的安適。
頓了頓,他嚶嚀一聲,伸出了前爪,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在乞求溫暖懷抱。
對方猶豫了一下,但是很快便作出回應,接住了他的爪子。
粉色的肉墊落在女子的掌心中,柔軟與柔軟的踫撞,在狐狸那一顆狡猾又冷硬的心髒上,踫撞出溫柔碑文。
他的思緒沖破當前的禁錮,似乎無一不在向她傳達——
“帶我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