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東北往事︰黑道風雲20年系列(共7冊) !
老魏的家有點兒破,兩間房子,一間是臥室,另一間好像是儲藏室。劇烈咳嗽的老魏示意劉海柱和二東子坐下。劉海柱認真看了下這個房間,這房間里一張大炕,炕上有一只八仙桌。炕對面有兩只大櫃子,兩只大櫃子旁邊一個大衣櫃,大衣櫃旁邊橫著擺著一個縫紉機。除此之外,整個房間里空空蕩蕩,啥也沒有。
在這個不怒自威的老頭兒面前,劉海柱有些慌,二東子也有點兒緊張。老魏不說話,不緊不慢地提起暖瓶,不緊不慢地捏了一大把紅茶,又不緊不慢地泡了一大茶缸。劉海柱和二東子看著老魏泡茶葉,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老魏把這一系列的事做完,才頭不抬眼不睜地問了句︰“你們倆犯了什麼事兒了?”
“魏叔,我沒犯事兒,是柱子犯了點事兒,小事兒。”
“哦,小事,多小的小事啊?”
“無非就是把一個干部給打了,想來你這兒避避風頭。”
“嗯,你師傅呢?”
二東子拿出了那張已經揉得亂七八糟的草紙,遞給了老魏。老魏不緊不慢,從櫃子上拿出老花鏡,把這一百多個字看了三四遍。看完以後,他掏出了一個汽油打火機,把這信燒了。
“你叫啥?”老魏問劉海柱。
“劉海柱。”
“當過兵嗎?”
“當過,這個……你怎麼知道?”
“你看你坐那姿勢。”
劉海柱這才發現,在這個老魏面前,自己居然以標準的軍人坐姿來等著老魏發問。這老魏頭那雙目空一切的眼楮,跟二東子師傅那雙渾濁的眼楮一樣,揉不進半點沙子。
“你會干什麼啊?”老魏抽了口旱煙,又開始劇烈咳嗽了。
“我……會開車,會修車,也會修自行車……”
“嗯,不錯,來我這里,總得會點東西,這樣才能有個營生。”
“……”劉海柱總算听到了一句表揚,但卻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你們倆都困了吧?睡!”
老魏說出的話,听起來沒絲毫辯駁的余地,就是命令,兩套被褥往床上簡單一攤,“啪”的一聲拉了燈繩熄了燈。
步行了十幾個小時,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都困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或許,在夢里,這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那個中年軍人,都不約而同地夢見了那一大包軍用糧票。
劉海柱和二東子是被窗外的吵鬧聲弄醒的,此時應該已臨近中午。劉海柱坐起來,透過窗子往外一看,門外兩個頭破血流的小伙子和一個母親模樣的人在跟老魏說話。兩個小伙子聲音倒不大,但這媽媽卻是特別激動。
“老魏,這事兒你管不管?老呂家那四個兒子就是牲口!成天在我們家門口指桑罵槐,我家倆兒子出去理論幾句,就給打成這樣。這事兒,你管不管?!”
“走!”老魏說,眼楮里依然是目空一切的感覺。
“去哪兒?”
“老呂家!”
老魏拄著拐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母子三人也跟了出去。
劉海柱問︰“老魏是這個工村的治保主任?”
“應該不是……”
“以前是公安干警?”
“以前他是煤礦掘進組的工人。”
“那怎麼有人來找他評理?”
“因為他講道理。”
沒過幾天,劉海柱就知道了。這個老魏,是大岳四工村的最高法官、最高檢察長,他負責所有的鄰里糾紛,他做出的決斷,就是終審判決。他手里的那根鐵拐棍,就是整個大岳四工村的一萬人都公認的私刑,老魏頭只要揚起了手中這根鐵拐棍,沒人敢躲,更沒人敢還手。誰要是對老魏頭不敬,那就是跟整個工村過不去。這個工村里很多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就是在老魏頭這拐杖下長大的。
老魏頭肯定有判斷錯誤的時候,但是即使他錯了,大家也認了,頂多就是半夜去他家喊冤。在大岳四工村這麼個地方,能出現這麼一個人,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礦區的犯罪率一直比較高,即使在那個相對太平的年月,斗毆、盜竊甚至強奸都時有發生。可大家都公認,大岳四工村是這些工村里最太平的,其中,老魏頭肯定是功不可沒。四工村派出所的警察,都要比其他派出所的輕松很多。因為只要不是出了人命,都有老魏頭在那兒頂著呢。可能有人會問,老魏頭這麼干是為了啥?答案是啥都不為!天生就愛管閑事兒淡事兒,而且,天生那霸氣能讓他把這些閑事兒淡事兒都管好。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在這聊著天,就聞到了一股炒菜的香味。劉海柱太久沒聞到過炒菜的香味了,循著味,就走出了房間。出了房間,劉海柱覺得一陣辛辣直奔眼口鼻,險些沒嗆出了眼淚。
“這是炒什麼呢?”劉海柱問。
炒菜的是個很年輕的長相普通的女子,說︰“你們醒了啊!炒辣椒呢,我爸就愛吃辣的。”
劉海柱明白了,這個年輕女子是老魏頭的女兒。“你爸爸出去了?”
“嗯,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他就這樣,總愛管閑事。”
“你每天都來給他做飯啊?”
“也不是,我結婚以後回來的次數不多了。今天不是你們來了麼,我回來幫著炒倆菜。平時不大回來。”
“哦,是這樣。”
劉海柱回到屋里,問二東子︰“咋沒見到干爹他佷子呢?”
“人家老魏還能養著他?肯定是給他找個營生了唄。”
“看老魏這樣,不像就是個掘進工人啊?”
“听我師傅說,人家以前在河北是大戶,家里有武裝團的大戶!”
“難怪啊。他和你師傅這交情是怎麼來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師傅也沒跟我講過。我就知道,以前他曾經在咱們那兒種過大煙,解放前的事兒了。”
“大煙!”
“你他媽的小點兒聲。”
劉海柱在這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二東子聊著天,看到老魏頭自己一個人拄著拐棍回來了。
“姑娘,菜炒得怎麼樣了?”老魏頭跟自己的親女兒說話似乎也沒一絲暖意,一如既往的霸道。
“好了!就等你回來了。事兒解決完了?”
“完了。擺桌子吧!”
八仙炕桌拽了過來,仨菜︰青椒炒雞蛋、尖椒肉絲、麻辣豆腐,一個比一個辣,這仨菜旁邊兒,還放著一個用大醬拌的青辣椒。桌子上,又是一大壺燙好了的酒。炕下,還放著一大塑料桶酒。
“吃吧!動筷!”老魏頭又發號施令了。
“等會兒,那誰呢……”二東子看見老魏頭的姑娘正在洗手,想等她一起吃飯。
老魏頭說︰“咱們爺們兒吃飯,女人上什麼桌?”
老魏頭的姑娘看著她爹,笑了笑,轉身走了︰“爸,我回家了。”
“回去吧!晚上過來給我炒菜!”
劉海柱和二東子目瞪口呆︰這都什麼年代了,還不讓女人上桌呢?親姑娘都不讓上桌?新中國都成立三十多年了,咋老魏家的女性還沒得到解放呢?難道這老魏頭出去也拿這封建殘余理念來管這個工村的事兒?
“動筷!”老魏頭自己也動了筷子。老魏頭都說話了,劉海柱和二東子不敢不听啊,趕緊也跟著動筷。
劉海柱挑個看似最不辣的尖椒炒雞蛋吃了一口, !真辣啊!這老魏頭從哪兒找來的這麼辣的辣椒。劉海柱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不過還是沒吭聲。
“辣嗎?”老魏頭問。
“辣。”劉海柱說。
“嗯,二東子,辣嗎?”
“辣!”
“我就喜歡吃辣的,吃習慣了辣的,再吃別的,沒滋味。”
“是啊!”二東子附和。
“而且,要吃就吃最辣的!來,喝一杯。”
老魏頭舉起酒盅,一口干了。這一口酒干下去,老魏頭又開始咳嗽了,咳嗽得比每一次都厲害,感覺再咳嗽兩聲,肺都要咳嗽出來了。
二東子趕緊給老魏頭捶背,老魏頭回手就掄開了二東子給他捶背的手,吼了句︰“喝酒!”
二東子和劉海柱趕緊也把這盅酒干了︰我操,真辣啊,比剛才吃那菜還辣,這酒也太劣質了,簡直就是純酒精啊。
老魏頭還在咳嗽,劉海柱和二東子實在不敢發表對這酒的看法。
終于,老魏頭咳嗽完了︰“酒怎麼樣?”
“真烈!多少度?”二東子說。
“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剛喝完這酒,別抽煙。”
“怎麼啊?”
“我听說,有人喝了一杯這個白酒,然後又抽了支煙,結果,這酒就在他肚子里燒著了,這人也就死了。”老魏頭說。
“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看著這整整一壺烈酒,劉海柱跟二東子倆人大眼瞪小眼,沒喝的勇氣了。
“怎麼?不敢喝了?”老魏頭問。
“怎麼不敢!”劉海柱的豪氣也上來了。
“好!喝!”老魏頭一仰脖,一杯酒又喝下去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劉海柱說︰“魏叔,慢點兒喝!”
“慢點兒喝,喝著還有啥意思?!你知道我一生中最愛做的三件事兒都是什麼嗎?”
劉海柱和二東子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兒,吃最辣的菜!”說著,老魏頭夾起了那碗用大醬拌的辣椒︰“來,吃!”
劉海柱和二東子各夾了一點兒,沒怎麼敢嚼,就咽了下去,但即使是這樣,仍然被辣出了眼淚。
老魏頭不管他們辣得怎麼樣,繼續說自己的︰“第二件事兒,喝最烈的酒!”老頭兒一揚脖,一口酒又倒了進去。劉海柱和二東子也學著老頭兒的樣子一口倒了進去。
這回,這爺兒仨一起咳嗽。
老魏頭咳嗽得最久。終于,咳嗽完了。
不知道是這幾盅酒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咳嗽得太厲害,老魏頭的臉開始變得紅潤了起來。
老魏頭繼續說︰“第三件事兒也是我最愛干的事兒︰交生死的朋友!!!來!干!”
真是豪邁啊!劉海柱和二東子看著老魏頭那目空一切的眼神,真是由衷嘆服!一口,又把酒干了!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交生死的朋友。這是何等的豪情!人活一世,不極致地活著,有什麼意思?!老魏頭最愛做的這三件事兒,也成了劉海柱這後半輩子最愛做的三件事兒。
吃慣了最辣的菜,再吃別的菜毫無滋味。喝慣了最烈的酒,就再也喝不下淡如水的酒。交多了生死的朋友,就再也難以和虛情假意的人混在一起。年輕人總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不願意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一起,這使很多年輕人錯過了學習的機會。和老人,尤其是有故事的老人在一起,會讓自己更快成熟。
在這個東北夏日的下午,在這個由許許多多簡陋建築組成的工村中某一間普通民居里,這三個絕對不普通的爺們兒,都喝多了。二東子酒量最差,躺在炕梢睡著了。
喝酒了以後,老魏頭的臉色更紅潤了,咳嗽得似乎也沒那麼凶了。雖然這老頭兒的表情依然不可一世,但是被酒壯了膽的劉海柱似乎沒以前那麼怕他了,開始敢跟老魏頭攀談了。
“你是不是肺不好?怎麼不去醫院檢查檢查?”
“檢查?呵呵,檢查能檢查出什麼來?就在這礦上,只要是掘進工人,誰到了50多歲沒肺病?這麼多年,煤煙子得嗆進肺里多少?大夫都說了,這病叫塵肺!工作病!你看人家城里上班的老頭兒和農村的莊稼漢,60多歲的老頭兒一樣能下地干活兒,你就看看這工村里60歲的老頭兒,全是廢人一個!夏天還好,到了秋冬,各個連門都不敢出。”
劉海柱听過煤礦工人苦,可真不知道能苦到這份上。這不僅僅是暗無天日的工作,而且還是拿自己的命去換的工作,就算不塌方不透水,到了60歲也是活死人一個。他們挖出來的煤,給城市帶來了光明和溫暖,而他們,卻獻出了自己鮮活的肺。城里那些用電無度的人們,是否知道自己的光明是用什麼換來的?是否會想到那一個又一個跳動著的沾滿了煤灰的肺?更可怕的是︰多數煤礦工人的孩子們,將會再次走到井下,再次暗無天日地生活,再次呼吸這他父輩呼吸了一輩子的煤灰。
“你們真不容易,魏叔,咱們再喝一杯。”劉海柱說。
“沒什麼不容易的,都是為了生活。誰錦衣玉食的願意干這些?老天爺就給你這麼個生活,你沒的挑。”
“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這肺,還真不全是被煤煙子嗆的,我是嗆的,在透水事故里嗆的。大冬天的,一大口髒了吧唧的煤水嗆進了肺,那還有好?!現在我咳出來的痰,全他媽的是黑的。”
劉海柱不知道該說什麼。
“反正,現在就是等死唄,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我今年72,也算活夠本了。老伴比我小9歲,已經沒了3年了。我看我也快了。”
即使是在說自己要死這個話題和過去的悲慘境遇,老魏頭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似的。老魏頭在等死,二東子的師傅也在等死,但是這倆人等死的狀態實在不一樣。二東子的師傅等死是為了完成活著的任務,每天什麼都不干,就在等著死的那天快點兒到。可老魏頭則完全不一樣,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都快意人生,盡管身體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可仍是豪情未減。
生活的艱辛、身體的痛苦會磨滅掉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豪情和斗志。可是這些,在老魏頭身上卻一點兒都看不到,他依然飛揚跋扈地活著,依然對這個世界的大事小情都熱愛。這些,都不用過多解釋,只要你看到他那眼神就全明白了。
劉海柱從這老頭兒身上又學到了東西︰無論現實生活多殘酷,無論前程多茫然,都絕對不要在生活面前跪下來,要在生活面前仰著脖子活著!別跪下!仰著脖子站直了!
“來,咱再干一個!”劉海柱又敬了一杯。
“小伙子,好酒量,好多年沒遇上這麼能喝的對手了。”
“我到你這歲數,不知道能不能喝你這麼多酒。”
“你肯定喝不了。”老魏頭斷言。
“為啥?”
“我年輕時候扎大煙,扎得太多了。這點兒酒,對我沒啥作用。”
“……你以前還扎大煙?”
“我們全家都是種大煙的。我爺爺我爹我叔,全是種大煙的。我們家哥兒仨,也全是種大煙的。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咱全東北九個省,九個省全有我們家種大煙的地!我們家蓋房子用的那大青磚,不說比皇宮強,也不比皇宮弱。”
“這家業後來都被充公了吧?”劉海柱問。
“充公?呵呵,哪等得到充公的時候?!在你們市西邊兒大概100里,有片葦子地,對不?”
“對。”
“葦子能長得好的地方,就能種大煙!以前那片葦子地,就是我種大煙的地方。”
“能長葦子的地方就能種大煙?”劉海柱又問。
“對,其實我也沒在那兒種多久,我這人脾氣暴,那時候20多歲,得罪了當官的親戚,大半夜的,人家帶著小綹子土匪直接去我們家放火抄家了。我那時候已經成家了,除了家丁,我們一家親人四口,就活著出來我一個。”
“能活著出來,不容易。”
“你看我這脖子,那天晚上腦袋都可能被剁掉了。”老魏頭說著把脖子亮給劉海柱看。
劉海柱一端詳︰ !老魏頭那脖子上那道大疤,細看還真嚇人,就好像是被斬首以後又重新把頭接回了脖子似的。
“我跑到牲口圈,割斷了一匹好馬的韁繩,從這火堆里逃了出來。然後,再也沒回去過。”
“然後就來了這里?”
“來這里?我來這里已經解放後了。”
“你那剩下的十多年都干過什麼?”
“當過土匪,也進過正規軍打過鬼子,殺過仇人,也去過兩廣……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來!”
“那,你和我干爹怎麼認識的?”
“你干爹,救過我。”
“當土匪時?”
“解放戰爭時。好!不多說了!睡!”
說完“睡”這個字,老魏頭一側歪脖子,睡著了,就跟電燈開關似的,說睡就能睡著,真不含糊。
劉海柱看著老魏頭,心里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自己這點兒破人生經歷跟眼前這個牛逼烘烘的老頭兒相比,確實是啥都不算。看人家這老頭兒,經歷過亡國、發達、滅門、復仇、土匪、軍人等等所有所有一切,最後居然在40多歲的時候在這大岳四工村的工棚中安了家,成了萬萬千千煤黑子中的一員。居然還踏踏實實又過了30多年,在這里娶妻生子,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