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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的。盧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就曾陪伴一位庫安代先生往巴黎那邊去。……”德•拉木爾小姐答道,帶著初次嘗到的指教別人的快樂和舒暢。她為自己的博學感到興奮,就好似一個法蘭西學院的院士發現了費雷特里烏斯國王的存在一樣。于連的目光盯在她的臉上,銳利而又嚴肅。瑪特兒的興奮很快消失,對方的冷酷令她大覺狼狽。最令驚訝的是︰她原來習慣這樣冷酷地對待別人,如今卻有人如此對待她了。
這時,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匆匆向德•拉木爾小姐走來。人多,無法通過,便在離她兩三步的地方停住了,他望著她,對眼前的障礙苦笑。年輕的德•魯弗萊侯爵夫人在他的身邊,她是瑪特兒的表姊妹,她的才新婚十五天的丈夫挽著她的胳膊。德•魯弗萊侯爵也極年輕,懷一種痴情,使他能夠接受一樁完全由公證人安排的門當戶對的婚姻,而又覺得他的妻子美麗絕倫。等他上了年紀的伯父一死,魯弗萊侯爵便可晉升為公爵了。
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無法穿過人群,只能笑吟吟地遠遠望著瑪特兒,瑪特兒也把一雙天藍色的大眼楮瞧著他和他左右的人。“世上再沒有比這群人更平凡的了!只要看看這個希望和我結婚的克魯瓦斯努瓦便清楚了,他溫文有禮,舉止談吐和魯弗萊先生一樣無可挑剔。他們若是不令我厭倦的話,倒也十分可愛。他若和我結了婚,也會像這魯弗萊先生這樣沾沾自喜志得意滿地跟我到舞會里來。假如我和他結了婚,一年之後,我的車,我的馬,我的衣服,我的距離巴黎二十里路的別墅,這一切都會盡善盡美,完全可以讓一個暴發戶,譬如德•魯瓦維爾伯爵夫人嫉妒得要死,但是以後呢?……”
瑪特兒對這樣的想象早已厭倦了。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終于走到她身邊,向她說話,但她在想心事,沒有听到。在她听來,他講話的聲音同舞會的嘈雜聲,是混在一起的,她的目光機械地跟著于連,于連早已帶著一種恭敬而又驕傲和不滿的態度遠遠離開了她。在一個角落里,遠離來往的人群,瑪特兒看到了阿爾塔米拉伯爵,此人在自己的國家里已被判了死刑,這是讀者早已知道的。在路易十四時代,他的一個親戚嫁給了一位孔蒂親王。這段舊事,使他多少可以避免聖會暗探的迫害。
瑪特兒暗想道︰“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死刑也可使人揚名,這是惟一不能用金錢購買的東西。”
“啊!我剛才想到的簡直就是句絕妙的俏皮話!只可惜它來的不是時候,沒能讓我當眾說出來。”瑪特兒品味很高,不屑在談話中使用早已準備好的俏皮話,但是她又太虛榮,不能不自鳴得意。在她充滿閑愁的臉上,卻現出一層幸福的顏色。克魯瓦斯努瓦侯爵一直和她說著話,此時以為自己成功在即,于是講得更加起勁了。
“哪個壞蛋能非難我的俏皮話呢?”瑪特兒自忖道,“我願意回答那些批評我的人︰子爵男爵的封號可以購買;十字勛章可以贈送,我的哥哥不是才弄到手一個嗎?他做過什麼呢?職位也能弄得到。在兵營里呆上十年,或者有個陸軍部長的親戚,就可以像羅伯爾一樣當上騎兵中尉了。一筆巨大的財產!……這當然是最難得的,因而也是最有價值的。說來奇怪,這和書上說的恰恰相反……好吧!要發財嗎,那麼要羅特希爾德先生的女兒吧。”
“我的話的確深奧。唯有死刑仍是惟一無人願意追求的東西。”
“您認識阿爾塔米拉伯爵嗎?”她向克魯瓦斯努瓦先生問道。
她好像大夢初醒似的,這個問題,同可憐的侯爵五分鐘以來對她所談的沒有絲毫的聯系。克魯瓦斯努瓦性情雖然和藹,卻也不免感到有些難堪。不過他是個聰明人,並且是以聰明出名的。
“瑪特兒的性情真是奇特,”他想,“這是個缺憾,但是她卻能帶給丈夫崇高的社會地位!我真不了解德•拉木爾侯爵是怎麼搞的,他和各個階層中最優秀的人物來往,是個永遠不會背時的不倒翁。況且瑪特兒這種奇特的個性還可以看作是天才的表現呢。有這樣高貴的血統,又有這麼龐大的財產,天才便一點也不可笑了。而且顯得那麼出色。只要她願意,她就能把智慧、個性和靈活這幾種因素巧妙地揉合在一起,變得十分可愛……”因為一心難有二用,侯爵回答瑪特兒時神情恍惚,如同背書︰
“誰不認識這個可憐的阿爾塔米拉呢?”
于是他就把阿爾塔米拉那個失敗的、荒謬可笑的陰謀向她敘述了一遍。
“真荒唐!”瑪特兒好像對自己說話一樣。“可是他到底做了。我想見識見識這個有丈夫氣概的人,請您把他領到我這里來。”她向侯爵道,侯爵很不滿意。
阿爾塔米拉也公開地贊美德•拉木爾小姐,他贊美她那高傲的、近乎無禮的態度,認為她是巴黎最美麗的人兒之一。
“她若是坐在王位上,該是多麼美麗啊!”他對克魯瓦斯努瓦先生說道,毫不推拖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會中,不少人想證明,世上再沒有其他事像搞陰謀那樣下流了,這種做法有點雅各賓派的味道。還有什麼比沒有成功的雅各賓黨人更丑惡的呢?
瑪特兒的眼楮和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一樣,在嘲笑著阿爾塔米拉的自由主義,但她卻很高興地听他談話。
“一個陰謀家,卻來參加舞會,真是有趣的對照!”她心里想。她發現他蓄著小胡子,好似一頭休息中的獅子似的臉,但她又發現,他只抱有一種態度︰實用和對實用的贊美。
除了在他的國家建立兩院制的內閣以外,便再也沒有值得年輕的伯爵注意的事了。他高興地離開舞場中最漂亮的人瑪特兒,因為他看見一位秘魯的將軍走進來了。
由于對歐洲感到失望,可憐的阿爾塔米拉不得不抱有這樣的思想︰如果南美洲各國強大起來,它們會把自由還給歐洲。這自由是米拉波送給南美洲的。
一群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如潮水般涌到了瑪特兒的身邊。她十分明白阿爾塔米拉沒有被自己迷住,對他的離去很覺得不快。她看見他跟秘魯將軍談話的時候,一雙黑眼楮閃閃放光。德•拉木爾小姐用眼楮在這群法國青年中掃過,目光深遂嚴肅,那種神態,是任何競爭對手都不能仿效的。“他們當中有哪個,”她想道,“會甘願被判處死刑呢?即使他擁有一切便利的機會。”
這種奇特的目光,讓不太聰明的人得意,卻令其他的人惴惴不安。他們生怕她又有什麼尖刻的話冒出來,令人難以回答。
“高貴的出身給人百種優點,沒有這些優點會令我生氣,這從于連的身上可以看出來。”瑪特兒暗想,“但是高貴的出身又使能讓人被判處死刑的那些優點衰退。”
這時有人在她身邊說道︰“這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是桑納查羅—皮芒泰爾親王的次子。他的一位祖先曾經試圖營救一二六八年被斬首的康拉丹。可惜沒有成功,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貴的家族之一。”
“請看,”瑪特兒心里想,“這形象地證明了我的格言!高貴的出身摧毀了性格的力量。而沒有這力量,人們便不會甘願接受被判的死刑了。看來我今晚注定要胡說八道了。既然我跟別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個女人,那麼還是去跳舞吧。”她接受了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請求,一個小時以來,他數次邀請她跳一次加洛普舞。瑪特兒為了解除哲理思考的苦悶,竭力顯出迷人的樣子,令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心花怒放。
但不論是跳舞,還是力求取悅最漂亮的宮廷青年的願望,都不能驅除瑪特兒的煩惱。她已經獲得了最大的成功,她是舞會的王後,她明白這一點,但她卻態度淡淡的高興不起來。
一個小時以後,他將她送回到她原先的位子上。“和克魯瓦斯努瓦這樣的人在一起,我要過的將是怎樣一種平淡無味的生活啊!”她暗想道,“如果在離開巴黎六個月之後,”她繼續憂悶地想,“在令所有的巴黎女人都妒羨地舞會上都無法找到快樂,那又到哪去找我的快樂呢?何況,我在這里受到整個社會的尊敬,這個社會的成員,我不能想象有比他們更好的了,除了幾個上議院議員和一兩個像于連這樣的人之外,再沒有別的市民階層的人了。”而且,她越想越覺得愁苦,“還有什麼優越的條件,命運沒有賜予我呢?身世、財富、青春,一切都給了我。唉,只除了幸福。”
“我的優越條件中,最可疑的,還是他們整晚都在向我說的那些。智慧,我相信我有,因為很明顯,我讓他們都怕了我。如果他們膽敢談一個嚴肅的主題,五分鐘之後,他們便會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好像從我一小時以來所談的事件上得到一大發現似的。我是美麗的,我的這個優點,是德•斯達爾夫人願意犧牲一切來換取的,可是事實上,我卻悶得要死。若是我把我的姓換成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姓,我是否就有理由少煩悶些呢?
“可是,天哪?”她繼續想道,幾乎要哭出來了,“他不也是個完美的人嗎?他是當代教育的杰作。你見著他的時候,他總是找些可愛的,甚至是聰明的話來對你說,他是個可敬的好人……不過這個索黑爾真是個怪人,”她自言自語道,眼楮里的憂郁化作了惱怒,“我早已告訴他我有話要對他講,他居然不肯再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