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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八三零年的時尚 (1)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法)司湯達 本章︰第27章 一八三零年的時尚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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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言,是人們用來掩飾思想的。

    ——馬拉格里達?

    剛到維里埃,于連就開始責備自己對德•瑞納夫人的不公平了。“如果由于軟弱,她把和德•瑞納先生的戲演砸了,我又會把她當作一個柔弱的女人來鄙夷她!可她像個外交家,應付自如,我呢,卻對那個失敗者產生了同情,他原是我的仇敵啊。在我的行為里,有一種小市民的小家子氣息。我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因為德•瑞納先生終究也是個男人!我有幸和他共屬于這個廣大的群體,其實我不過是個傻瓜罷了。”

    謝朗先生已被免職,且被逐出了本堂神甫住宅。城里最負聲望的自由黨人,都爭先恐後為他提供住處,作為親近他的表示,但是他拒絕了。他自己租了兩間小屋子,里面塞滿了書籍。于連想讓維里埃人看看教士是怎樣一種人,他回到父親家里取來十二塊松木板子,親自背著,從維里埃大街走過。他又從老朋友那里借來工匠的工具,不久就給謝朗先生做了個書櫃,他把屋里的書整理出來,排放在書架上。

    “我以為你已經被世俗的虛榮侵蝕了呢。”老人說道,高興得落下熱淚。“這樣,你就可以和上次當儀仗隊隊員穿漂亮制服的孩子氣功過兩抵了。那件事曾使你樹了眾多對頭。”

    德•瑞納先生命令于連住在他家里,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他到城里的第三天,他看見專區區長德•莫吉隆先生這位並不算渺小的人物來到他的臥室。足足兩個小時的毫無趣味的談話,外加深深的嘆息,諸如人類的邪惡、公款管理人員的貪污、可憐的法蘭西的種種危險啊,等等,說了許多話,于連還弄不清楚來訪的目的,客人便告辭,可憐的半失寵的家庭教師恭恭敬敬地送出這位將來的某個幸運的省份的省長先生。走到樓梯口時,客人忽然關心起于連的前途,並且稱贊他處理有關個人利益的事十分得體,等等。後來,德•莫吉隆先生以父親般的慈愛雙手抱住于連,建議他離開德•瑞納先生家,到另一位做官的有孩子需要教育的人家去。“這位官員將如菲利普皇帝一樣感謝上天,不是感謝上天讓他有了孩子,而是感謝上天讓他們生活在于連的身邊。他們從前的家庭教師,年薪八百法郎,不是按月支付,那樣太不大方了。”莫吉隆先生說,“而是按季度支付,永遠是提前支付。”

    一個半小時以來,于連一直不耐煩地等待著說話的機會,現在輪到他說話了。他的回答相當得體,而且很長,長得像主教的訓諭一樣。他的回答令對方知曉一切,可又什麼也沒有說透徹,讓對方摸不著頭腦。這番回答,有對德•瑞納先生的景仰,有對維里埃公眾的崇敬,又有對著名的專區區長的感激。這位專區區長大吃一驚,他發現于連是一個比他更虛偽的人,他數次想從于連的話里得到些確實的東西,但都白費工夫。于連心中非常高興,抓住這個機會操練他的辭令,又把他的回答用另一套話來了一遍。一位極會演說的大臣想利用會議末尾的時間發表一篇驚人的議論,使會議從昏睡中醒來,恐怕也趕不上于連此時說的話多,而蘊含的意思更少。德•莫吉隆先生剛一出門,于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像個瘋子一樣。于連又趁著這時候的虛偽興致,給德•瑞納先生寫了一封長達九頁的信,向他報告剛才別人對他說的一切,而且很恭謹地向他請教。“這個混蛋還沒有向我提及請我教書的人家的姓名!肯定是瓦勒諾先生,他已經從我被驅逐到維里埃來的事情上,看出那封匿名信的威力了。”

    這封快信發出後,于連快活得像一個在美麗的秋日沖向一片無邊無際的獵物豐富的原野上的獵人一樣。早上六點鐘,他去看謝朗先生,向他征求一下意見。當于連走在去善良的神甫家的路上時,上天又讓他快活了一次,把瓦勒諾先生送到他跟前。他絲毫也不隱瞞他的心已破碎。像他一樣貧窮的孩子,理應完全服從上天安排在他心中的志向,但是在這個卑污的世界里,志向並非一切。為了配得上天主在葡萄園里的工作,而且不是配不上那許多有學問的合作者,他必須接受教育,必須在貝藏松省的神學院花錢住上兩年。如此說來,眼下迫切的問題就是積攢些錢。因此,當然應該接受八百法郎一年的工作,那比按月支付六百法郎年薪更容易攢下錢。但是從另一方面說,上天已經把他安排在瑞納家的孩子身邊,尤其是上天已使他對他們產生一種特殊的情感,這不是向他表示放棄這一教育職業而去接受另一教育職業是不適宜的嗎?……”

    在這種辯論里,于連已臻爐火純青的地步,(這種口才已經代替了帝國時代的迅速的行動)說著說著,于連被他自己講話的聲音弄煩了。

    當他回到家里的時候,看見瓦勒諾先生家里的僕人,身著華麗的制服,手中拿著當日午餐的請帖,在城里各處尋找他呢。

    于連從未到這個人的家里去過,僅僅幾天以前,他心里只想著用一種什麼方法,可以狠狠地揍他幾棍子,而事後又不必被弄到警察局。午餐定在一點鐘,于連覺得十二點半到顯得恭敬一些。當他走到乞丐收容所所長辦公室時,他看見瓦勒諾先生周圍堆著一大堆文件,以此來表示他的重要性。瓦勒諾先生又粗又黑的頰髭,濃密的頭發,斜戴在頭頂上的希臘式便帽,巨大的煙斗,繡花的拖鞋,縱橫交叉在胸前的金鏈子,以及一位外省銀行家用以炫耀的一整套服飾,這些並沒有震住于連,他反而欲發想揍他幾棍子。

    于連請求瓦勒諾先生,把他介紹給瓦勒諾太太。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作為補償,他可以看看瓦勒諾先生如何打扮。然後,他們一同來到瓦勒諾太太的閨房,她把孩子們一個一個地介紹給于連,眼里含著熱淚。這位夫人也是維里埃最高貴的一個,她天生一副男人的大臉盤子,為了這次盛大的午宴,她擦了胭脂,她的臉特別表示出母愛的仁慈。

    于連想起了德•瑞納夫人,他的多疑的性格僅僅在這種對照之下,才使他回憶起來,他感動得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尤其是人們引導他參觀收容所所長住宅的時候,他思念德•瑞納夫人的心情更加強烈了。房子華美,是嶄新的,家具的價錢一一報給他听。但是于連的心里覺得這房子里有某種不名譽的東西,散發著偷來的錢的氣味。從家里的主人,一直到僕人,每個人的臉上都表現出一種大膽、魯莽和反擊蔑視的神情。

    間接稅征收官、憲兵軍官和兩三位公務員陪著他們的太太陸續來到。後面還跟著幾個有錢的自由黨人。僕人報告宴席開了。于連心里早已很不痛快,忽然想到餐廳隔壁那些可憐的被收容者,他們吃的是殘湯剩飯,而他剝削了他們的口糧用來購買這些俗不可耐的向他炫耀的奢侈品。

    “也許這時候他們正忍饑挨餓呢。”他心想,喉嚨一陣陣發緊,咽不下東西,而且幾乎連話也不能說。一刻鐘以後的事情更糟糕,大家听到遠處斷斷續續的歌聲,唱得通俗,應該承認有一些下流,大概是收容所里的囚人唱出來的。瓦勒諾先生向僕人示意一眼,那個穿著號衣的僕人走開了,一會兒誰也听不到那歌聲了。這時僕人遞給于連一杯萊茵河的葡萄酒,杯子是綠色的,瓦勒諾太太特意提醒于連這酒每瓶九法郎,還是直接從產地運來的。于連端著酒杯,對瓦勒諾先生說︰

    “好,他們不再唱那首下流歌曲了。”

    “當然,我相信他們不敢再唱了,”所長得意地回答,“我已經命令這些叫花子安靜。”

    對于連來說,這話太過分了。他的舉止適合他的處境,但是他的心腸還是不能。他盡力運用他經常用的虛偽,還是覺得一大顆眼淚沿著臉頰流下。

    他試圖用綠色的酒杯遮住他的眼淚,但是讓他稱贊這杯萊茵河的葡萄酒,是絕對不可能的了。他心想︰“不讓別人唱歌!我的天主!你竟容忍得下去!”

    幸虧沒有人注意他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稅務官唱了一首皇家歌曲,唱到曲里的疊句時,大家掀起一陣混亂的聲音,于連的心里突然說︰“啊!你將得到骯髒的財富,但你只能在這種場合和這樣的人享用!也許你會有一個兩萬法郎的職位,但是當你狼吞虎咽的時候,你必須阻止可憐的囚人唱歌。你從他們可憐的口糧里剝削來金錢,用以宴請賓客。當你舉行宴會時,他們會更加悲慘。啊!拿破侖,在你那個時代,人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以求榮華富貴,那多美好。現在卻要從窮人的痛苦里卑鄙地掠奪!”

    我承認,于連在這段獨白中表現出來的軟弱令我對他產生了不良的印象。他很配得上做那些戴黃手套的陰謀家的同黨,他們聲稱要改變一個國家一切人的生存狀況,卻不願讓個人的名聲承受最輕微的損害。

    猛然間,于連想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了。人家請他來參加這貴賓團座的午宴,不是讓他來做白日夢,一聲不吭是不行的。

    一位退休的印花布制造商,身兼貝藏松和于澤斯兩個學院的院士,從長桌的另一端和于連交談。他問于連︰“人人都說你對《新約》有驚人的研究,這是真的嗎?”

    一下子來了一陣深深的靜默。一本拉丁文《新約全書》魔術般地出現在這位博學的兩院院士手中。根據于連的請求,隨意挑出的半句拉丁文被念了出來,于連接著背誦下去,他的記憶力十分可靠。這奇跡使滿座的人為之嘆服,這種喧鬧氣氛一直到宴會結束的時候。于連趁機看了看幾位太太紅撲撲的臉蛋,有幾個好像並不難看,尤其是會唱歌的收稅官的太太。

    “在這麼多夫人面前,說了這麼多拉丁文,說實話,我很慚愧。”他望著她說道,“如果呂比尼先生——兩院院士——允許的話,他隨便念一句拉丁文,我不接著用拉丁文回答,看我能不能即席把它翻譯一下。”這第二個測驗,把他抬到了光榮的頂點。

    在座的有好幾位有錢的自由黨人,他們也是可能獲得獎學金的孩子們的幸福的父親,自從上次布道以後,他們突然皈依了民主黨。他們表現出這種政治上的精明,但是有一道細微的裂痕使德•瑞納先生不願在家里接待他們。這些貴人只是耳聞于連的大名,曾經在皇帝駕臨維里埃時看見他騎在馬上,這時他們已經成了于連最熱烈的崇拜者了。于連暗想︰“這群傻瓜要听到何年何月才會厭倦這種他們一點兒也不懂的聖經風格呢?”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們完全不懂,他們才喜歡這種風格。他們嘿嘿笑個不停,但是于連已經厭煩了。

    六點的鐘聲敲過,他嚴肅地站起來,講演一篇利戈里的新神學,這是他剛剛學來準備明天背給謝朗先生听的。他愉快地說︰“因為我的職業是教別人背書給我听,同時我也背書給別人听。”

    大家听了開口大笑,贊聲連連,這就是維里埃城人所謂的機智啊。于連不顧禮儀的約束,站起身來要走,同座的人跟著站起來,這就是天才的力量。瓦勒諾太太多留了他一刻鐘,為的是讓他听听孩子們背誦教理問答。他們背得驢唇不對馬嘴,十分可笑,只有于連一個人明白,然而他並不加以糾正。他暗自想︰“他們連宗教的第一教義都不懂。”最後,他向主人鞠了一躬,以為可以脫身了,但是不,他還得領教一篇拉丁語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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