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這大名鼎鼎的孟九千，城中的說書先生可以三天三夜，滔滔不絕。
此人出生貧苦，上頭有待娶的兄長三人，下有嗷嗷待哺的襁褓幼妹。
遭逢家鄉大旱，一家人青黃不接。他的父親看這歲的稚兒眉目清秀，狠心揮刀，斷了子孫後路，賣給了據說有門路的城里人。說是能送進宮中，伺候帝姬皇子，半生歸來，榮華富貴。
奈何“貴人”是個騙子，專門用一筆小錢去收鄉下小孩，對其施虐，使他們身體殘缺。然後丟到街頭巷尾去博取同情，討要銀錢。
孟九千丟了子孫根，又面臨著被砍下腿腳的命運，自然不甘心。明晃晃的柴刀出現在眼前時，他不知道從何處來的力氣，直接奪刀，反手捅穿人販子的腹部。
小孩子第一殺人，呆愣愣地看著鮮血流了滿地，他赤著的腳甚至能感覺到到液體的溫熱。這種沖擊讓他愣在原地，直到官府前來抓人。
按照常理言，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本朝歷法嚴格，哪怕一個歲的孩童，論罪當流放邊塞，采石勞作。
可孟九千當真有大氣運。
燕渡山胞妹本朝長公主，那日正好巡視該州府。當地父母官大獻殷勤，送來一位合心意侍從。惹得她心情舒暢，在檢查州府卷軸時，看到這樣一個小兒，心生憐憫，朱筆一揮，抹去他的案底。
自此孟九千青雲直上，先在長公主府中服侍宴會。後燕渡山欣賞他姿容出眾，放在身邊賞心悅目，直接帶到宮中。
鄉村小兒短短十幾年，就做到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的地位。他不僅地位卓絕，如今更是燕渡山少數貼心的人。
百姓中都悄悄喚他“九千歲”。
孟九千听聞此稱呼，撫掌稱快，自此以後更名孟九千。燕渡山如何隆寵，從名字中可見一斑，他听聞此事，只在書房中略微敲打。
但沈明月深知，九千歲這三個字並非什麼夸贊之語。孟九千為人陰險狡詐，心腸狠毒變態，仗著自己體恤聖意，對朝中大臣召之即來，呼之即去。
偏偏無人敢惹。
因為上書痛斥其行徑者，皆悄無聲息地斷了性命，人人危哉。
而隨著孟九千權勢 赫，他正大光明做出的幾件荒唐事，也史冊留名，引得百姓唾棄卻又懼怕。
這第一件就是他平生最喜歡吃荔枝。
這東西盛產嶺南。某年春，南方官員敬獻五株荔枝樹。這其中唐相沈將各得其一，後宮貴妃一株。另外兩株都送到司禮監，燕渡山說是要替他好好養活，實際上大半都入孟九千腹中。
有一天，他手下一新入宮的小太監實在嘴饞得厲害，偷偷摘了一顆嘗個鮮。誰知道孟九千竟然連一株荔枝樹結了幾顆果，都記得清清楚楚。
數量對不上，就將院子中的人集合一處，每個人重打四十大板。直到那小太監忍受不了，說了實情。
孟九千又怎麼會輕易饒過他，命人剜去大腿肉，用清水洗去血污，切成斜形塊，上行十字花刀，過油後炸制荔枝形，與白色的馬蹄佐以紅槽、香醋、白糖等調料做成了一道荔枝肉，擺在荔枝樹下作為貢品。
無人不感慨他心狠手辣，但各個是敢怒不敢言。
但讓沈明月記憶猶新的卻是另外一件，這一件事倒是與沈家有關。
沈家作為前朝後裔，家族枝繁葉茂。無緣皇位之爭，對燕家帝國構不成實際威脅者，有做官的，有做買賣的，各個風生水起，也算是本朝一支大姓。
而這一位觸了千歲名頭的正是沈明月一位遠方表姐，家中平日里視作掌上明珠，要星星立刻扶梯去摘，因此比之今日燕遠宜的驕縱，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此誰也沒攔住她在宮宴上大放厥詞，說太監不是人。孟九千表面上一笑而過，後來得了空，當著屬下的面，用一把生銹的鐵刀，慢慢地割去少女的雙唇。
“羊唇佐酒最為鮮美。”孟九千拎著血糊糊的嘴唇，雲淡風輕道。
那天夜里，整個京城都能听見，沈家小姐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沈明月仍能清楚記得，她那位遠方表姐被拖在長街上，留下從明亮到逐漸暗淡的棕紅色血跡。
如今想起那日場景，在春末夏初的時節，仍覺遍體生寒。
人會因為恐懼某一事物，而將相關記憶封存。孟九千就是少女時代的沈明月最大的夢魘，只不過如今這夢換成了沈家末路。
可記憶中凶神惡煞的怪物再度出現時，也還是叫沈明月無力面對。尤其是撕去惡鬼面具的男人，也當得起風華絕代四個字。
他的眉眼，陰柔卻不艷麗。比之如酒花逐月，如水的左無因。他更像是陳年茶，可你又無法忽視他的威嚴。
菩薩模樣，蛇蠍心腸。
所以沈明月懼他更甚。
但葉禹之在沉默無聲的回憶中牽起她的手，掌心的溫暖給予有情人力量“莫要怕。”
在他的引領下，沈明月渾渾噩噩地被帶往八角亭中。
侍女已經將琴撤掉，悄無聲息地奉上棋盤。
孟九千盯著兩人還未松開的手，似笑非笑。倏而間，黑子落于棋盤上，正中天元。正常下棋，應先走邊星，棋諺有雲金角、銀邊、草肚皮。
若是常人定要扶額長嘆“這一步走的遭。”
可孟九千偏要逆天而行。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葉禹之神情自若，落子不緊不慢。這是兩方對弈，既然是站場就有輸有贏。
沈明月懂棋，但不精。旁邊有侍女奉茶左右，她坐在茶旁，戰戰兢兢。不知道未來國師大人是否能從今朝大太監手中，逃出生天，好來日相見。
“小月牙，你過來仔細看看，這棋我是不是贏了。”葉禹之將灑金烏木扇子放在桌上，在沈明月湊過的瞬間，溫柔地攬住她的脖頸，使得少女光潔的額頭與他的面具相觸。
檀香的味道讓人安心。
可這顆心還未完全咽進腹中，就听見孟九千一聲輕咳。
沈明月僵在原地，雙手緊緊握住葉禹之的手腕。
“月兒莫要擔心。千歲大人，一時還不肯剁了我的手，摘了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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