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沿著芙蓉河的河道往西市坊的碼頭駛去,河道兩岸商鋪林立,行人摩肩接踵,一片熱鬧繁華。
但在孟棠眼中,今朝都城已難現昔日輝煌,夾在那些商賈富戶的中間,來自各地的流民正在沿街乞討,或拖著殘肢斷臂,或攜著幼子老嫗,或髒了貴人腳下的路被一腳踹飛出去,又或者官兵來追,慌不擇路。
他又抬頭,見沈玉凝正坐在船艙頂上,晃著雙足,看周圍一切都覺得新鮮。
小包子更是過分,竟然高高站在上頭,擺出一副躍躍欲試要往下跳的姿勢。但對上他的眼楮,當兒子的又乖乖坐好,好像方才那個頑童不是他。
船在西市坊的碼頭停靠好後,日光正好,折射了河面波光 人眼目。
船上眾人也都興沖沖的出來見識這京城的景致,看到那些畫舫和商船,白禹和石容作為從未來過京城的‘土包子’很是驚艷。
“這算什麼!”秦剛烈靠在船舷上,手搭涼棚看向岸邊︰“在我們君北的碼頭,要比這里熱鬧多了,什麼堂堂帝京,不過爾爾!”
孟棠走過來道︰“早年間的帝京碼頭船來如龍,夜夜燈輝至天明,如今大廈將傾,你所看到的帝京已是風中秉燭。”
秦剛烈馬上端正容姿柔聲笑答︰“宗主說的對,小女子頭發長見識短,胡說而已,對了,宗主要下船嗎?小女子願與宗主一同逛逛舊地,看看宗主長大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
“你留在船上陪辰安吧,”男人說著又看向旁邊正躡手躡腳準備下船的沈玉凝和小包子︰“你們也留在船上,不得離開。”
沈玉凝一臉失望︰“為什麼?我們不走遠就是。”
小包子狂點頭︰“不走遠!”
“沒有為什麼,留下。”
一旁白禹有些不滿︰“孟宗主,我們盟主並非您的階下囚,雖是借了你們的船,也不至于連下船的自由都沒有吧?”
男人冷看一眼白禹,又問沈玉凝︰“你有嗎?”
後者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宗主一路走好,宗主再見,宗主回頭見!”
後者這才一聲冷哼,帶著吟風下船去了。
這邊白禹更加不快︰“盟主,不必听他的,您想下船就下船,屬下陪您好好逛逛!”
已經沿著木板橋走下船的孟宗主回頭,沈盟主連忙招手︰“宗主放心,我絕不下船!”
看他放心的走了,沈玉凝才去瞪白禹︰“年輕!心浮氣躁!人家宗主說的對,現在的京城亂糟糟的,還到處都是流民,萬一我們下船遇到危險怎麼辦?”
頌月道︰“我們宗主可沒說這麼多……”
“你哪知他話外之意,他是怕我們……主要是秦妹妹,在京城被流民沖撞,再被壞人輕薄,那可就不好了,在船上怎麼了?在船上你也能看到京城的天,喝到京城的水,還能聞到京城的味兒,挺好的,是吧,小包子?”
“嗯嗯!”
小家伙越來越沒主見了,她說什麼都是好。
沈盟主很是讓人省心,說不下船就不下船,在甲板上玩了一會,招呼路邊賣糖糕的小販,用小包子的錢給小包子買了幾塊糖糕。
吃罷糖糕,回船艙休息去了,一直盯著她的頌月等人也松了口氣。
但沒過多久,剛在劉府門口下了馬車的孟棠便接到屬下送來的消息。
“沈盟主帶著白禹石容下船去了,秦姑娘給行的方便,屬下等見她沒帶少主,便未強攔……”
吟風蹙眉︰“我以為秦姑娘只是跟沈玉龍關系好,沒想到跟這位也……”
“盯著,必要的時候護她周全。”
得宗主如此吩咐,那屬下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便躍上屋頂,沿著來時路回去了。
孟棠抬頭,看向眼前高高的門楣,若非為了解惑,他覺得自己此生再也不會踏足此處。
劉府建于京城南門朱雀街,此地常被京城百姓戲稱‘京城富貴窩’,整條街上非富即貴,且都是在此居住了三輩以上的世家望族。
他爹當年隨歲安王一起打到京城的時候,歲安王稱帝,也想給孟朝暮在朱雀街賜一處宅院,雖是朝中新貴,皇帝眼中的紅人,但只因他是兵痞出生而遭世家孤立。.
孟朝暮心思直爽,心道,你們不喜歡老子,老子何必遷就你們,轉頭便上書換了宅院的選址,與南門朱雀街一南一北,鐵了心的不願與這群富貴窩里的世家豪紳有什麼牽扯。
可他兒子就不一樣了,上來就看上了豪門望族中最豪最望的一家,揚言要娶人家姑娘。
孟朝暮認命的同時沒少為兒子去討好這群士族,好在劉家不是那等狗眼看人低的人家,對他還算客氣。
如今這客氣的劉家在孟棠看來卻好像荊棘叢生,竟是叫他連邁步進去的勇氣都沒了。
站立良久,他最終抬步登上門台,吟風抬手拍門。
待大門被一位上了年紀的門房打開時,那門房看到他的一瞬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嚇的連連向後挪了兩步。
“西,西北王……打,打到京城來了?”
西北王家的二公子並未看他,直接跨步進去,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劉府下人見狀連忙通報管事,管事連跌帶跑的趕來,先是叫著三姑爺,緊接著又趕緊改口成二公子。
“二公子,老爺不在家,大公子在偏院會客,煩請您去堂中稍候,小的們馬上派人去找。”
“不必,向老太太通報一聲,就說,孫女婿孟棠來了。”
“是,是!”管家給下人使了眼色,下人們連忙去後院通報。
孟棠輕車熟路的行至堂中廊下,他也不進大堂,只站在那里等候,掃一眼這劉府的院子,只覺得跟五年前相差不大。
許是這幾年劉府也不好過,牆漆斑駁,廊柱腐朽,瓦片缺失,也沒見怎麼修補。
管家又請他入大堂小坐,他卻道︰“不必。”
自此,一群下人侍奉在旁,沒一個敢吱聲的,只覺得這位二公子長身而立如芝蘭玉樹一般,令人不敢逼視。
有新來的丫鬟小廝難免要去低聲問府中老人︰他就是傳說中那位三姑爺?
府中老人們點點頭,卻是對此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沒一會,急匆匆趕來的是劉昶。
劉昶見他,先是驚的張開嘴巴半天沒說話,再開口,第一句就問︰“辰安來了嗎?”
孟棠負手看他︰“辰安沒來,我來見見祖母。”
劉昶經過一開始的震驚,現下已經逐漸平復心情,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跑亂的外裳,又搖頭道︰“祖母不想見你,她只想見辰安。”
“她可以不見我,但我要見她。”
他說的篤定,完全不給劉昶他會退讓的錯覺。
後者嘆了口氣,沒好氣道︰“你該知曉,祖母在世間最恨的人就是你了,若非當初你一意孤行要娶嬌嬌,使得嬌嬌在京中風評受損無法再嫁她人,她也不至于到了你家這個虎狼窩,最終香消玉殞。”
“呵,富貴窩到了虎狼窩……”孟棠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迎著日光,他的瞳仁略有些清淺,他道︰“大舅哥,我今日不是來與你辯論是非的,我要見祖母,還請成全。”
“既然你叫我一聲大舅哥,我也認你這個妹婿,我最後再讓一步,你把辰安帶來,我也好同祖母說不是。”
“想都別想。”他道︰“我這人,不喜與人討價還價。”
“你!”
孟棠從中堂的石階上邁步下來,行至劉昶面前︰“祖母還住在松鶴園吧。”
“你休要無禮!”
“昔年在這帝京,無禮之事我孟臨宵做過不少,唯獨對你劉家百般忍讓。”
他說著便直接將劉昶撞開,大步向後院走去。
劉昶一介書生,哪是他的對手,招呼了護院和家丁就去圍堵他。
然而他卻好似視而不見一般自走自路,那些個護院大多也行走過江湖,有些功夫在身,但也正因如此,他們能感受到尋常人感受不到的,來自絕頂高手的壓制。
他走一步,眾人後退一步。
劉昶怒道︰“你們!我養你們這些廢物有什麼用!還不攔下他!”
吟風卻覺得有些好笑︰“大公子,他們也是在為大公子著想,若是真的動起刀兵,驚了家中女眷不說,還讓左鄰右舍看笑話啊。”
劉昶不吱聲了,看孟棠步伐堅定,似乎不打算退讓,只得使了個眼色,讓那些護院家丁都退下。
松鶴園孟棠去過很多次,雖然時隔五年,但這條路他並不陌生。
上次來的時候,他忍受著喪妻之痛,被劉府棍棒加身也絲毫不退,跪于劉家老太太面前把頭磕破也未能再見嬌嬌最後一面。
他永遠不能原諒當年的自己,他當初為何沒護下嬌嬌,任她的尸體由劉家帶走?
“孟棠,”在踏入松鶴園之前,劉昶張開手臂攔住他,著急說道︰“祖母如今病重,受不得任何刺激,我知你怪她當年不肯將嬌嬌交還于你,但這麼多年了,你也該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了吧?”
“我不明白,”男人面無表情道︰“請大舅哥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