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依制詢休。
因今日恰逢宋相壽辰,且官家與太後思慮宋相已定于下月初便要致仕歸鄉,是以發話要為宋相好生操辦一場壽宴權以酬宋相多年兢兢業業為國盡忠。
官家請得太後首肯,早在月前便撥了禁中內侍前去東郊宜春苑整治壽宴。又言道宋相鞠躬盡瘁多年,堪為百官表率,屆時壽宴京中凡文官之臣,皆與官家一同前往賀宋相壽。
如此,任傾與祖父任槐是必要隨行賀壽的。
自那日七夕宴席後,任佩接到了不少京中貴眷相邀的帖子,或是過府賞花听戲、或是家有喜事相邀,任佩皆備了厚禮相送,只是推辭不去赴宴。只因心知,此中多數人家本是泛泛之交,宴席本在請或不請之間。如今卻紛紛下帖相邀,多是因七夕那場風波所致。
任佩雖對此次風波並無過多在意,便如任傾所言前塵往事皆是過眼雲煙,可也不想出去被人當猴戲看。是以任佩除了常去五岳觀燒香訪道,從初八直至七月尾上再未赴過一場宴席。
幾日前,任佩便接到了宋相夫人的壽宴請帖。此壽宴便是官家也是要去的,自然是推辭不得。且宋相于任槐有提攜之恩,便是為此也是非去不可。
宜春苑建在東城門外,佔地頗廣遍植佳木。與城西的瓊林苑隔著東京城遙相呼應,是為京城東西兩顆翡翠明珠。
任傾與任槐乘一車在前,任佩乘車隨行在後,祖孫三人一同到了宜春苑。
進了苑門,便有內侍前來引路,便如七夕宴會上一般將男女賓客引至不同的院落。
任傾上前在祖父身旁耳語幾句後便落于其身後,走近任佩低聲言道,此次宴會長公主亦在席,孟令已請托長公主對任佩多加照拂,若有事可請長公主支持公道。
任佩自是知道任傾何以會如此,莫不是孟洛也在受邀之列,怕孟洛再尋釁罷了。其實于任佩而言,幾句冷眼嘲諷並不放在心上,只是任傾乃是一片好意遂而點頭隨內侍往女賓院去了。
任槐官居高位,內侍殷勤上前將其引往首列的幾桌中就座。任傾品軼微末,只得坐到了院中角落位置。
因時辰尚早,任傾這桌並尚無其他賓客,任傾只得閑坐著吃茶。
任傾遠遠瞧著,任槐在的那幾桌周圍已圍了不少官員,正恭恭敬敬地對著諸如任槐的幾位高官們行禮寒暄。
又瞧著自己周邊的清冷無人的境況,不由心中感慨,自己不知何時才能位列首席。
自太宗朝以來,每逢殿試皆可賜官,至今為官者便說是過江之鯽也不為過。若能如祖父這般穿上紫袍便也是功成名就了。
自上次月事一番折磨後,任傾便恢復了服藥。鑒于月事來時疼痛過甚,為穩妥起見仍是按著藥方減半服用。
雖則至今面上瞧不出大的變化,任傾卻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壯實了不少。倒非是如練武之人一般虎背熊腰,只是覺得身上血肉緊實了許多,越發像個身材欣長的郎君了。任傾心覺長此以往自己定與一般郎君無二,是以漸漸放下了被識破矯飾的憂慮,暢想起了宰輔執政的場面。
“慕心,久違了。”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任傾定楮一看不是方譯又是何人,與其一同前來的還有姚召臨並幾位秘書省校書郎。
任傾起身與幾人行禮,落座寒暄。又吃了兩盞茶的功夫,御駕便到了。
眾人皆伏地跪拜,听得一聲溫和的“免禮平身”落下,任傾起身落座。抬眼便見今日官家乃是一身常服,頭戴 頭便如那日真君道會上所見一般,端的是一副溫雅清貴子弟的模樣。
直視天顏乃是不恭,任傾略微掃過便垂下了眼。卻見宴席中部靠前的位子上的孟令正望向自己,淡淡一撇後又收回目光轉而與周圍之人攀談起來。
任傾並不以為意,與孟令同在秘閣抄了近二十日的經義,任傾早已對孟令這樣淡漠的神情習以為常了。
再往後看,任傾卻瞧見了一個並不想看見的人,正是膀大腰圓對著自己露齒一笑的梁六。
任傾裝作沒看見,掠過眼去。心道此人真是厚顏無恥,孟令的勸說竟沒用?
此宴席最為尊貴的客人已至,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宋相直了直佝僂的身軀,撫了把蒼白長須向官家請禮後,壽宴便正式開席了。
任傾與姚召臨皆是好酒之人,同桌的幾位校書郎並國子監博士也是不遑多讓。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兼之百戲歌舞,熱鬧喧嘩的壽宴直至月上中天才漸漸入了尾聲。
已有許多賓客腳步虛浮得走出了院門,院落里漸漸空了起來。
姚召臨並幾個秘閣同僚不勝酒力已先行一步,只方譯並未多飲看著還算清明地坐在一旁。
任傾也有了幾分醉意,伸手揉了揉額頭。看見首席上方座位皆空,官家與眾高官、貴冑們已被請至房內醒酒去了。
“慕心今日未曾少飲,歸家後還是須飲些醒酒湯才是。”方譯望著任傾,目露關切。
任傾點點頭。“夜已深了,明日還需當值,察微兄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方譯凝視著任傾,抿了抿嘴點點頭也便告辭離去了。
任傾以手支額,只盼祖父任槐能早些出來。又想今日人多,不知阿姊可有遇到何麻煩。
不多時,便有一內侍疾步向任傾而來,只說國子監方博士急請任傾去苑門外,似是有登徒子攔住了任府車馬。
此刻祖父還在院中,被攔的大約便是任佩,任傾心中著急,頓時酒醒了許多。
一路疾步奔至苑門口,只見外間停放的車馬大多也走了。一堆人圍在苑牆東南角底下,任傾走近一看,卻是得祿抱與另一僕從挾制住一男子的胳膊,不許他靠近任府的馬車。方譯站在一旁一臉焦急,看見任傾來了呼出一口氣。
任傾近了馬車前,輕聲問了句任佩可安好。听任佩平和的道了句無礙,任傾頓時心中松了口氣。
任佩的平靜的聲線自馬車內傳出“莫維,今日你吃多了酒,我便當從未听過你口中的胡言亂語。等肅王府的車馬過來了,你便趕緊離去吧。”
被挾制在地的莫維滿臉通紅,眼眶似是瞪出了血色。怒吼著道“確不知你如今攀了高枝,竟令僕從如此折辱于我。不過是想與你說兩句好話,你卻翻臉不認人。往日我竟不知你可是個烈性的”
“我今日如何與你何干前番孟七娘于七夕宴上奚落于我,我懶得理會。今日你卻上門前來興師問罪,口中不干不淨卻是何故我雖不欲爭,可我任家門楣豈容你等狂徒辱沒”
莫維哂笑。“不過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勸你一句少心存妄想攀上高枝,那梁家六郎娶的是將門虎女,生性悍妒。你便是嫁過去了,也不”
任傾之前便憂心梁六行事會累及阿姊名聲,听得莫維口中胡亂牽扯任佩與梁六,頓時怒火上涌。“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自清淨的夜空中響起,任傾上前一巴掌呼在了莫維的臉上。
“我阿姊的清白聲譽豈容你等小人隨口污蔑。”任傾頗有些咬牙切齒。
莫維似乎被這一巴掌打得蒙了,一時竟未有何反映。再听到任傾此話,方才怒而奮力而起,一時竟掙脫了得祿二人的鉗制。手握成拳,迅猛飛撲向任傾襲來。
任傾本能一偏頭,莫維的拳頭堪堪落在了任傾的下頜上。
任佩听見響動跳下車來,便見任傾的唇角已微微滲出了血。趕忙上前攔在任傾身前,口呼住手欲阻止莫維的再次襲擊。
莫維雖是文官郎君,未曾正經習武。但成年男子怒火攻心的一拳打得任傾腳步踉蹌後退了半步。
眼看著莫維的另一拳就要落到阿姊身上,任傾出手將她往後猛然一拉,任佩一個不穩與任傾雙雙跌倒在地。
方譯等人才從震驚中反映過來,急忙上前抱住莫維的胳膊和腰身。
此時肅王府的僕從駕車趕到,見莫維被挾制。幾人趕忙上前制止,與方譯得祿等人扭打了起來。
莫維仍是怒不可遏,蹬腳便往任傾二人的身上踹去。
見來不及避讓,任傾瞬時撲在任佩身上將其護在身下。
莫維一腳踹在任傾的肩上,口中不斷咒罵。“那日便不該給你和離書,你個被掃地出門的下堂婦,不知廉恥勾搭有婦之夫。就你這下不了蛋的雞,活該被休棄,只合孤老一生。下堂婦還欲再嫁高門,傷風敗俗不堪入目。你當你們任家是什麼高門顯貴,你敢在此撒野頂著文官清流的帽子,行的不也是蠅營狗苟之事我呸,你任家在肅王面前算個什麼玩啊”
任傾與任佩跌倒在地,連著又被踹了好幾腳,直疼得起不了身。忽听得莫維的高升痛嚎,卻見莫維被人一拳打在了顴骨上,昏黃燈火映照下的臉也能明顯看出紅腫。
任傾望向揮拳的梁六,忽覺他其實也並非一無可取,至少拳頭挺硬,且該出手時就出手。
莫維被一拳打得有些踉蹌,梁六又朝莫維臉上猛呼一拳。口中言道“和離再嫁怎就傷風敗俗了你不稀罕六爺我稀罕。”
任傾一噎,啞著聲言道︰“梁班直慎言。”
任佩忙扶著任傾扶著起了身,二人在地上被踹好幾腳,衣裳佔滿塵土,又因疼痛眉睫泛濕白著一張臉,形容頗為狼狽。
那日真君道會歸家途中時,任傾便告知了任佩孟𠤖和梁六的身份。任佩對此只是有些驚訝,左右自己與其大約並不會再有交集是以並未做多想。
後來七夕宴席,梁六先是尋機交談又出言譏孟洛。任佩到底是嫁過一回人的,初嫁時也是心懷著些少年男女的思慕之情。起初時的莫維也是這般殷勤,只是後來見了新人便漸忘了舊人,任佩隱約便有些懂了梁六的心思。
宴罷歸家任傾執意想送,任佩大概也知道任傾想要探究何事。
後又听任傾說梁六早已娶妻,且是秦樓楚館的常客。任佩覺得自己除了自家後院,便是去道觀禮拜,再推了出門晏飲,與梁六謀面機會不多,他自也就淡了。
今日听得梁六毫不遮掩地表露,任佩心中毫無波瀾,只覺得自己大概錯估了梁六的死皮賴臉。于是淡漠開口道“妾無意再嫁,還請梁郎君莫要出言欺辱于妾。”
梁六沒想到自己仗義出手,卻得任佩如此冷淡的回應,一時也便住了揍莫維的拳頭。
此時的莫維跌坐在地已然滿臉浮腫沒一塊好肉了。肅王府的僕從這才抽身圍了上來。
“梁六你發什麼瘋,我肅王府的人你下手也這般狠辣?”卻是孟洛飽含怒火的質問聲傳來,跟在她身後而來的還有官家、長公主及一眾位高權重的朝官、眷屬,見此情形,眾人皆是面露詫異。
孟洛見莫維被梁六揍得瞧不出人樣,也顧不得細看傷勢,奔至官家身前俯身一跪,淚眼汪汪地求官家主持公道。
孟𠤖見莫維被揍得如此慘狀,的確不好裝作不見。只得命梁六上前跪下回話。
梁六只挺著背道,自己來時便見任傾、任佩被莫維打倒在地猛踢勁踹,若非自己出手,只怕任家姐弟便要被莫維活活打死了。
任槐早看見了任傾、任佩二人形容狼狽,只是忍得此時才出列跪下道︰“老臣家中小輩,雖不如官家親眷伶俐。卻實非惹是生非之徒。老臣常年外放,不曾得含飴弄孫之歡,幸得官家垂憐,今春回京方才有孫承歡膝下。若非得梁班直仗義出手,只怕被活活打死了。”
任槐說完,伸出袖子抹了抹眼,磕頭啞聲道︰“老臣求官家主持公道。”
任傾、任佩聞言亦是上前跪下。
待二人走得近前,孟𠤖方才瞧清楚了二人的形容。只見任傾被打得唇角暗色血跡未干,下頜青紫,左肩無力低垂似是傷了筋骨。任佩亦是如此,鬢發散亂臉上淚痕未干,淺色長裙上幾個泥腳印分外清楚,顯然是被踢得不輕。
孟𠤖看的眉頭緊皺,臉色沉郁。“莫維,你一成年男子何以竟對一少年郎君和嬌弱女娘下如此狠手?”
官家素有仁善之名,甚少發怒。莫維听見官家顯帶怒氣的質問,囁喏道︰“下官下官”,卻是突然不省人事,仰倒在地。
孟洛等人急忙上前查看,內侍看了看回道,人的確暈了過去,或是因面部傷勢所致。
梁六聞言一驚,便要口呼冤枉,任傾趕緊拉了拉他的衣袖。
“想不到朕的一幫文臣,竟皆是頗通拳腳功夫。方博士,你來說。”孟𠤖開口命道。
方譯忙從人群中而出,整了整因爭斗而起的袍服褶皺屈膝跪下。面紅耳赤地將自己出了苑門之後所見莫維阻攔任府馬車及後來出言不遜、任傾怒而動手等事一一回稟,當然著重點仍是莫維的譏諷咒罵,以及對任家姐弟的拳腳相加。
隨著方譯的敘述,孟𠤖眉間越促越緊,呼氣越來越沉。待方譯說完,孟𠤖怒道︰“和離再嫁乃是傷風敗俗不堪入目?莫維此言是譏諷朕與娘娘罷?”
長公主及一眾人等皆噤若寒蟬,太後娘娘便是和離之後方才入了先帝潛邸,莫維此言確是觸了官家逆鱗。
“任尚書,令孫看是傷得不清先回去養著吧,朕自會還你們一個公道。懷書,替朕送任尚書歸府。”孟𠤖斬說完,又看了眼任傾二人便快步上了坐攆回宮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