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唐叫是在一支稀奇古怪的曲調中醒來的。
醒來的時候,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仔細思考了一番之後發現,她昨天上床的時候沒有換衣服,甚至沒有脫鞋。用大巴坐墊拼湊成的床墊上如今星星點點地沾著泥漬。
女獵人忍不住皺了一下眉。她已經過了好多年狩獵回家後倒頭就睡、把床弄得一塌糊涂也毫不在意的日子了,沒想到居然還會有對此感到不習慣的一天。她還真是受自家保姆“荼毒”不淺。
昨天晚上鬧得太晚,記憶有些曖昧,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回到屋里的。
是艾德修把她搬回來的?總覺得不是。那家伙的話,至少會幫她把鞋脫了……
她轉過頭看了看房里的另一張床,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塊疊得比詞典還要四四方方的被子。
看來艾德修已經起床了。
從窗外飄進來的小曲變得高亢了起來,像是要拼命展示它的吟唱者有多開心似的。
唐叫砰地拉開門,就看見兩頂紅紅火火的尖帽子在眼前晃來晃去。
“早上好!”知了愉快地向她打了個招呼,大紅色的帽子和淺金色的頭發營造出一種讓人食欲大振的氛圍。
“好?”唐叫覺得腦殼有點癢,忍不住用手撓了撓,“你這是在干什麼?”
知了正在更換貨箱里的東西,搬空營養液之後騰出來的空間被形狀並不規整的蟲肉罐頭們所佔據,而除此之外,箱子的角落里還塞著幾支裝著紫紅色液體的瓶子,“小艾哥給我的,說也可以試著賣賣看。”
他的聲音顯得喜氣洋洋,仿佛已經發了財。
“小艾哥?倒是叫得很親熱。”唐叫換了只手撓頭。
“嘿,”知了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抬頭沖著唐叫來了一句,“小叫姐。”
這個人腦子雖然不好使,但自來熟的本事倒是杠杠的。
唐叫對這個新的稱呼不予置評,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在木桶樹的水龍頭下簡單地洗漱一番,轉頭去看正在一旁默默忙碌的艾德修。
黑色鬈發的青年正在打掃昨夜被他們弄得一塌糊涂的場地,彎著身子清理篝火遺跡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只雜毛的貓。
“早上好啊。”唐叫湊了上去,打了個招呼,但隨即被他那風塵僕僕的樣子給嚇了一跳,“怎麼搞的,身上都是泥?在哪兒摔了一跤?”
艾德修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決定不說,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在地里睡了一覺,當然全是是泥啦。你們也真是的,一聲不吭地就自己回屋了,也不管還有兩個大活人還睡在地上。”知了突然從兩人的身後冒了出來,貨箱已經背在了背上,看上去是準備打道回城了,“不過我知了鐵打的身子,別說在地里睡一晚上,把我扔到太空里我都能照樣睡給你們看。回城啦,祝我好運吧!”
不像出現時那樣神不知鬼不覺,知了一邊揮著手,一邊哼著小曲兒,眨眼間就風風火火地走出了老遠。
唐叫目送了知了一秒鐘,就把視線收回到眼前︰“昨天晚上你是在外面睡的啊,怪不得。幸好你這件衣服顏色本來就雜,髒得不是那麼明顯,如果是那件白大褂的話就慘了。”
“唔。”艾德修悶悶地回了一句,表示贊同。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嗯——是不是昨天玩得太晚了,沒睡夠?”唐叫敏銳地發現自己的同居人情緒有些低落——盡管他向來看上去就有些陰郁,但生性敏感的獵手還是覺察到他與平時有些不同。
“大概是。沒什麼。”青年垂著頭,說道。
他從篝火堆的灰燼中撿出被燒成漆黑的木塊,小心地捏在手里,在自己那位充滿好奇心的房東還沒有開口發問之前,就體貼地解釋了起來︰“這是木頭經過不完全燃燒產生的東西,我們叫它木炭,可以留著,以後或許會有用。”
唐叫隱約地感覺到他想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也不跟他計較,從善如流地接過木炭,換了個話題︰“我一直想問來著,平時你總說‘我們’‘我們’的,究竟說的是你和誰呀?”
她之前以為艾德修口中的“我們”是指她和他自己,但當她注意到在描述很多她完全沒有參與的事情時,他也喜歡用這個詞,這不禁讓她疑惑起來。
不善言辭的博士生沉默了一會兒,提交了自己的回答︰“這是我說話的習慣,你不用太在意。”
唐叫還想追問些什麼,但就在她打算開口的時候,森林的方向忽然閃過一道電光。那道電光在青天白日之下並不明顯,即使如此,還是足以引起女獵人的警惕。
她小時候見過一次這種電光,由于當時發生的事情對于一個五六歲的小孩來說過于驚悚,因此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是a級。”她用一種盡量沉著,但依然掩蓋不了慌亂的語氣說道。
毫無疑問,她指的是a級蟲族。
根據中庭的指示文件,蟲族按照危險性等級和生理特征被分為五個等級,從小到上分別是d、c、b、a、。
d級和c級數量眾多,但也不值一提,是邊境人曾經主要的收入來源。b級相對稀少,性情凶惡,捕捉難度比前兩種要高不少,但一般邊境人撞到b級蟲族時通常只會感到高興,因為它們價值高,而且對熟練的獵人來說並不是什麼需要大費周章的玩意兒。
但是沒有人會希望自己與一只a級的蟲族來個不期而遇。原因只有一個——它們很危險。它們長得既像蟲子又像人,成體的高度能達到四米,光是這種微妙的外表就足夠讓人反胃,更何況它們還具有幾乎可以與中型機甲相媲美的戰斗能力。
作為一個在對陣蟲族的前線長大的邊境土著,十八年來,唐叫也只見過一次a級蟲族,那家伙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斬殺了她的三個鄰居,而她自己也差點成為對方的盤中餐。
最後是唐擇在千鈞一發的時刻趕到,她才撿回一條小命。
為什麼a級蟲族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難道真的像陳侃說的那樣,蟲族已經盯上了這里?
唐叫不安地看了身邊的博士生一眼。
在面對d級蟲族時都會驚慌失措抱頭鼠竄的艾德修在此刻反而顯得異常冷靜,他似乎早就知道那道電光是怎麼回事,輕輕地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從電光發生的地方傳來了一陣詭異的嘶吼,像是夾雜了無數竊竊私語的穿堂風,陰森而恐怖。
聚居地的其他三位住民也听到了這聲吼叫,前後腳地從各自的住處跑了出來。
“什麼玩意兒!”胡一山憑借多年的邊境生活經驗預感到了危險,一手一把菜刀地沖到了空地上。
成盒和陳侃顯然都是才剛起床,來不及收拾形象,就匆匆忙忙地到空地上與鄰居們匯合。
“艾德,什麼情況?”陳侃習慣性地從後輩那里詢問情報。
而艾德修也熟練地給出回應︰“a級蟲族,降落地點大約在一公里開外,這里很可能是離它最近的一個聚居地。”也就是說,首當其沖的就是他們。
“a級蟲族?!”還不等陳侃有所反應,成盒就睜大了眼楮,這還是他第一次听到這個詞匯。
“我、我去拿武器!”女獵人努力地克制,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一條沾滿了土渣的手臂將她攔了下來︰“不要慌,我來處理。”
“艾德修!”一時間驚愕超過了害怕,讓唐叫愣在原地,她看了一眼那張毫無波瀾的蒼白臉孔,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你帶著dw?”陳侃的聲音響了起來,語氣平靜。她雙手插在口袋里,並不像她的鄰居們那樣緊張,“一個人行嗎?”
黑發的青年小幅地點了點頭,拉起自家房東那有些僵硬的手腕,一邊對眾人下達指示︰“你們都去家里躲好,不要發出聲音,也不要露臉。”
唐叫被帶回屋子里的時候,還處于一種做夢般的狀態,她看著艾德修冷靜地從書櫃里翻找出第一次見面時他手里拿著的那套注射器,熟練地裝上針管,並從一根她以為是營養液的試管里抽了一管液體。
這個情景總讓她覺得缺乏真實感。
“你……”她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
艾德修轉過身,走到唐叫的身邊,將手壓在她細瘦的雙肩上,把她塞到了那張他一坐就是一整天的椅子里︰“別怕,我知道該怎麼做。”說罷便揣著那根針管離開了小廢屋,臨走之前還不忘把門給關緊。
就在門被關上的那一刻,唐叫感到身下的地面產生了一陣讓人不安的震顫,這意味著危險的逼近。
她從門背後取下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獵管,打開保險栓,抱著這把可以讓她感到些許安心的武器,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窗邊。
一抬頭,她就猛地看見一張青綠色散發著金屬光澤的臉,那種似人非人的詭異長相喚起了她記憶深處的恐懼本能,她還能記起那觸角般的口器在踫到她皮膚時那種叫人心髒驟停的邪惡觸感。
女獵人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不自覺地開始用嘴進行頻率過快的呼吸,直到她的視線落到那件有些髒兮兮的格子襯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