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沒能再就被荒棄的老龍窯發出感慨。
他透支的體力負擔不起年輕又亢奮的精神力,在得到這口窯不會有人來打主意的肯定下,終于眼前一黑的陷入昏迷。
這副與半年前精神矍鑠樣截然不同的憔悴與邋遢,讓康招弟哭的淚水漣漣,嚇的慌手慌腳,“爹呀……爹,你、你別嚇我……”
女人的聲音穿透力強,遠遠的傳出去帶著慌張的嘶啞,終于把站半道上遠遠觀望的康進財給招上了山,合著姐夫牛丁一一起把人往山下搬。
老頭本來身型高大,有老妻照顧的時候,除開精神面貌紅潤有光,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身板筆直,干淨利落,比很多上了年紀的老頭更體面講究,一身中山裝走出門,常常會被人誤會是哪家單位里退休的老領導。
他家老妻自己不舍得穿衣打扮,卻特別鐘愛給自己的丈夫浲N鐐獗恚 棵砍雒盤 腥絲淇登 隙 旨 ズ魄嗄輳 加幸恢址 閱諦牡淖院欄小 br />
康錢雖然自婚後經濟不自由,努力藏點私房錢還要隨時接受老妻的盤查,但在生活上可是從來都被照顧的妥妥當當的,從沒有饑一頓寒一晚的情況出現過。
然而,自老妻離世後,他的日子就開始每況愈下。
兒子們一開始還知道往他門上來,三個兒媳也是隔天就來給他做一頓好吃的,生活里雖然缺了老妻的陪伴,可是兒孫們的孝心讓他逐漸感受到了活下去的勇氣,是終于從喪妻的痛苦中掙扎了出來,開始認真過起了單身日子。
不是沒想過搬去和幾個兒子同住,實在是三家子人都為了能把老頭接回自己家而一直沒談攏,老頭康錢又一直被老妻管的服帖溫軟,脾氣是公認的好,手底下的兒孫們從沒擱他嘴里受過氣挨過打,相比于老妻的嚴厲威勢,他更受家中孩子們的喜歡。
“媽,這是……外公?”牽著小弟跟在自己父母旁邊的大女兒牛果,終于發出了滿腹疑問。
她實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才半年沒見而已,她那一向整潔精神,逢人便露出笑呵呵表情的和藹外公,就跟去了非洲撿煤球的難民一樣,邋遢潦倒的瘦成了一把骨頭,這要是在街上頂面撞,她能以為是哪里來的臭要飯的。
簡直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小弟牛實還不太懂事,但他也知道自己外公是個大好人,每次看他都會給他好吃的,于是在耳朵眼里鑽進了“外公”兩個字眼時,反射性的搖了搖姐姐的手,“吃酥油餅,甜麻團,外公給。”
他話說的還不夠連貫,但意思很明白,有外公,就有好吃的。
牛家條件不好,他雖然是個男孩,卻是拖油瓶牛丁一的孩子,血脈上算不得真正的牛家人,所以,在親奶奶都排斥他們一家的情況下,他沒有享過一天屬于帶把男丁的好待遇。
外公這兩個字,是他短短三年人生里僅有的甜。
兩個孩子眼里的懷疑深深刺痛了康招弟的心,她嗚咽著跟在丈夫後頭一路小跑,拉著老頭康錢的手,嘴里不停的叫他,試圖喚回他一點點回應。
她在牛家的日子不好過,每回為難,都是這個老父親背地里接濟的她,婆婆分家,沒給丈夫分一片屋一分地,兩人帶著孩子成了無根飄萍,只能輾轉各個市鎮打工掙錢。
之所以半年沒回來,也是因為這次的打工地點離老家遠了些,來回要坐五六個小時的車,她是等和丈夫的工錢結清後,才帶著兒女一起回的。
只是人剛下車,就听見了大康村二老康家的閑話熱鬧。
她緊跑兩步揪住二弟康進財的衣擺,也不敢用力,怕害他手滑摔了老父親,“媽才走了一年,你們就把爹照顧成了這樣,就不怕媽半夜里來找你們麼?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困頓的生活狀態讓她看著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多,聲音里還帶著疲憊的沙啞,拽著康進財的手上布滿割裂細碎的小傷口,指節粗糲變型,一看就是長期勞作磨累出的歲月痕跡。
康進財被她指責的默不吭聲,事實上對于外面的閑話,他也半信半疑。
半晌,他才悶聲道︰“你不發過誓,以後再不回娘家了麼?怎麼這次又來……借錢?”
康招弟被他懟的驚慌撒手,又氣又急,“什麼叫又來?爹畢竟養了我一場,就算不是親生,偶爾回來看一眼能怎麼樣?你什麼時候也和那兩人一樣變得這麼刻薄了?”
康進財沒說話,場面一時除了下山的腳步聲,再無余音。
康乾閉著眼楮,終于從浠昏的思緒里把一團麻線似的家庭關系給理清了個大概。
長女是抱養的,三個兒子確實是親生的,老頭成親五年也沒讓妻子生出個崽來,外面閑話難听,他就找人抱了個沒人要的女娃來,取名招弟。
幾人趕路,只有牛丁一沒有開過口,他一直在注意著老頭康錢的神色,等看見他眼皮似乎動了動,忙停了腳步將抬著肩窩的手挪至老頭後背,半抱著將人移到松竹樹下的草堆里躺好,“爹?”
接著對靠近前的大女兒道︰“果,你腳快點,去村里借輛板車來,咱得送你外公去鎮上衛生院。”
康進財在看見老頭有動靜時就悄悄撒開了手,一個人又默默的退到了後頭,听見姐夫說話,他攔了一把牛果道︰“我去吧,你不一定能借到。”
牛果看看不吭聲的爹媽,拉著小弟讓開了路,在康進財路過她時,突然開口,“二舅,我相信外公,他才不是那種人。”
康乾不知道怎麼回事,在牛果說出那句話後,他那眼里忽然就落了一串子眼淚出來,嘩嘩的糊了他一臉。
這讓一向自認脾氣和骨氣一樣硬的康乾狠狠震驚了一把,直挺著身體僵的動也不動,只在察覺有幾道目光同時向他看過來時,才忍不住稍稍扭開了半邊臉,試圖將不听話的眼淚水擦掉。
落在幾個小輩眼里,就是老頭必然受了無盡的委屈和冤枉,可憐兮兮的叫人不忍直視。
康招弟又哭了。
康乾被她嗚咽咽的哭聲攪的心情郁憤,外加覺得丟了人,一時沒多想,覷眼就道︰“老子還沒死呢哭什麼?”
他一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凶惡,生生打斷了康招弟的哭聲,在她錯愕的眼神下,把眼楮瞟向十步之外準備去借板車的康進財身上,“去告訴老大和老三,從老子這里拿走的錢,一毛都別想少的都要給我還回來,否則……我送他們去鎮里丟人。”
這口強撐的氣出完後,康乾重新倒回草堆里,枯瘦的手沖著康進財揮了揮,跟攆狗似的道︰“老大那快進門的兒媳婦听說是電視台里的記者,回頭你問問她,感不感興趣采訪一下康老鰥夫情迷小寡婦,萬百塊錢豪購一刻的真實故事,嗯,真一手資訊,絕無中間人瞎編亂造,絕對的保真不滲水。”
場面隨著他的話音突然沉寂,大家眼神不約而同的看向躺在草堆里,明明落魄滿身破舊,卻生生叫他躺出一種悠閑懶散的舒適姿態來,與之前的精神萎靡差異巨大。
到底是殼子里住的個年輕魂,就算昏迷也只半刻左右的時間,醒來磕巴都不帶打一下的就接上了角色扮演,且演的還不賴。
康進財被他揶揄的不由自主的挪前了一步,叫他,“爹?”
只是這聲音太小,還沒傳到康乾耳里,就被另一聲更大的“康爺爺”蓋了過去。
這聲爺的稱呼沖擊實在太大,饒是康乾已經接受了這具身體拖家帶口的事實,也一時沒能從心靈上轉換過來,叫爹已經很過分了,這爺一出口,就跟前面被他刻意忽視的外公稱呼一樣,提醒著他年老體衰的事實。
慘的連逃避的余地都不留。
來人很快奔近眼前,看模樣該有二十來歲,剃到貼近頭皮的短發,穿一身利落的盜版李寧運動套裝,遠遠的身後停著一輛掉了漆癟了半邊身的小破拖掛車。
康乾很不想承認這個爺的稱呼,但來人一臉擔憂,眼神絲毫沒有作假,圍著他焦慮的團團轉,“康爺爺,我奶讓我來接你,她說家里的屋子已經騰出來了,以後您就跟我們過。”
喔 ~!
康乾第一時間去看康進財的反應,果不其然,從他眼神里看出了嘲弄和氣恨。
好像坐實了某種猜測,又帶著果然如此感,再聯系康乾剛說完的威脅語,一股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嫌疑味道,立馬出來了。
康乾︰……擦,這小子來的也太巧了。
老子這一身的潔身自好,二十八年的處男真操,怕是要毀。
“哎喲,我天吶~!頭暈、腿疼,老子燒還沒退呢!”
最終,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康乾,他在康進財甩手走人的當口,在牛果一臉“我難道信錯了人”的凌亂里,扭動身軀的掙扎出了瀕死魚兒般的活力。
“快背我去衛生院,老子腿還斷著呢!”
牛丁一默不作聲的重新背起了他,全程八風不動的表情蓋住了他的真實想法,木訥憋悶的招人喜歡。
嗯,是時候表演一把老無所依的可欺寡老了。
可憐啊~康錢這老頭太可憐了。
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