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裁衣在渺然閣二樓收拾出了一間臥房。
山嵐色紗帳規整地掛在雕花拔步床的銅鉤上,她往靠窗的立案上放了一個白瓷瓶,又從院子里剪了一枝紅豆杉,洗淨、整理好葉片後斜斜地插在瓶中。
屋里的擺設家具剛擦洗完,一臉平靜無波的簡絮雲就帶著一臉不情不願的方靈走上了二樓。
葉裁衣打招呼道︰“師姐,小師姐,這里我都收拾了一遍,箱籠也都鋪了素布,只管放衣裙就是。”
方靈一言不發,低頭提著一個包袱挪到窗邊獨自站著,忽嗅到一陣微弱的果香,她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微微側首看向窗邊的那枝紅豆杉。
紅彤彤的小果子襯在細長的深綠葉片中,原本就是極喜人的顏色,插在白瓷瓶中就更襯得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既顯得熱鬧有生氣,又十分素雅可愛。
她這個新來的小師妹似乎很擅長運用色彩,從那天的那盤桂花涼糕就可以窺見小師妹的審美追求。
熱烈而素雅,恬靜且生機勃勃。
她又忽然想到少時偷偷爬到紅豆杉樹上摘果子吃,不小心掉下來,還是師父接住的她……
簡絮雲的目光也是先落到那瓶紅豆杉上,在一片死物中,人總是會先被生機昂揚的事物吸引,這是無可厚非的。
她轉移開視線,目光落到床上的空青色被褥上,說道︰“裁衣,你不必幫靈兒收拾的。”
葉裁衣說道︰“也不費時間,我非讓小師姐住到渺然閣來,自然不能讓她來了還要親自收拾。”
簡絮雲看了看窗邊發愣的方靈,說道︰“靈兒自行歸置吧。”
她目光示意了一下,葉裁衣就低眉斂目地跟著她上了三樓的書房。
簡絮雲推開書房南邊的窗,涼風習習,藍天蒼山映入眼簾。
“無字書你才拿到兩天,看不清楚是自然的事,你試著將這風中的生氣吸納進血脈中,引到雙目處。”
葉裁衣有些尷尬地說道︰“師姐,師父說過這個,可是我不知道風中的生氣是什麼。”
簡絮雲眸光淡淡,抬手指了指一院的奇花仙藤,林林山海,“風中的生氣就是靈力,就像在風中生長的枝蔓,只要你認真去感受,它就會伸出嫩芽來觸踫你。”
葉裁衣坐在書案後,面前擺著那本無字書,吹進衣襟與袖里的是夾雜著草木清香的山風。
風似乎是個好學又聰敏的人,呼啦啦翻動著案上的書卷。
她閉上眼楮,放松自我,讓風自由地拂過她的肌膚,腦海深處越來越清醒,像是一口氣睡了三天三夜之後那樣精神奕奕。
“吱呀”一聲。
她驀地睜開眼楮,已是孑然一身,滿室月光。夜風吹得窗戶呀呀作響,她提裙起身挪到窗邊。
山野的風最是肆意,忽而就漲滿了衣襟,吹得人通體生涼。
她似乎還是一無所獲,不過她不著急,這才第二天,不是嗎?
“咚咚咚……”
葉裁衣打開房門,方靈抱著一個盒子站在外面。
“小師姐,怎麼了?”
方靈將盒子塞到她懷里,語氣也不怎麼熱絡,“這是大師兄要的東西,原本是要我送到藏經閣的去的,可是師父如今要讓我整理學過的東西明日拿給他看,我還沒有寫完,所以,你把這個送去吧。”
葉裁衣抱著盒子訝異地看著她,“隔著山峰呢,我如何過去?”
方靈今天到此時才昂起頭來,“大師兄從來不讓我自己跑的,他派了白鶴來接。”
“那讓白鶴把這叼過去給他不就行了?”
方靈冷笑了一下,頗有些城中貴人看村子里出來的鄉巴佬的意思,“師兄許久不與人說話,每每到出藏經閣拿書時才舍得空出時間與人言談,師父便讓我與師兄多說說話。這一次,師父也想讓你去見見師兄。”
這倒也是,入門兩天了,連自己大師兄都沒見過,以後見面了誰也不認識誰那就要鬧笑話了。
葉裁衣拿著盒子出了門,見地上還放著一個很大的包袱,應是裝的書籍。
方靈指了指對面的房間,說道︰“那是我的書房嗎?”
葉裁衣說道︰“是。”
方靈輕輕一指,那大包袱就跟在她身後,進了那間房子。
“可我不認識大師兄。”
方靈頭也不回,“吹簫的那個就是。”
月夜吹簫,那應該是風度翩翩的樣子吧。
葉裁衣下樓出來,見院中一只白鶴迎風站著,身上白羽像微弱的水波一般微微顫動。
她一出來,那鶴便俯下身來,等她爬上去之後,它便輕輕展開雙翅,緩緩揮動翅膀,飛到空中,在月光遍灑的渺然峰繞了半圈,便往東飛去了。
腳下時暗暗山巒,粼粼波光,輕輕掠過,十分暢快。
葉裁衣興奮地說道︰“我有朝一日也能駕鶴西游……不,是東游!”
越接近清淨台,便漸漸聞得風中若有若無的簫聲,有時一聲,有時兩聲,此情此景,襯得這一二聲飄渺的簫聲堪稱仙音。
待白鶴繞著一間燈火通明的高閣盤旋時,葉裁衣才听清這簫聲。
怎麼說呢……就……
還挺亂來的。
這簫聲澀滯嘔啞,時高時低,有時尖利刺耳地像是能戳死人,有時又低得只剩風過簫管的聲音嗚咽,總歸就是沒一聲是有準頭的,每一聲,都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淪喪。
她從白鶴背上下來,忍著魔音入耳,順著藏經閣前小竹林中被月光映得泛著虛幻幽白的小徑往簫聲處走。
這處竹林不大,其中建了一座四角飛檐的木亭,弦月懶懶地掛在亭上的夜空中,與亭內掛著的一盞簡樸的竹燈交相輝映,不過,都不怎麼明亮就是了。
一個身著蒼煙落照色輕袍,戴著星郎色危冠的男子慵懶地靠著柱子坐在石欄上,一腿順著石欄微伸著,一腿微屈起來,腰上的絲絛垂在欄外,依風輕晃。他十指捏著一管簫,正垂眸吹奏著。
若非實在太過難听,葉裁衣都不忍心去打破這副美好的畫面。
“啊……那個,大師兄,先停一下,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我是渺雲峰長廷仙尊新收的弟子葉裁衣,很榮幸今天能來給你送東西,希望獲得你的一個,咱就是說,認可。”
簫聲依舊……
葉裁衣走進亭中,見他雙目微闔,縱情演奏,顯然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樣子。
好家伙,吹得這麼難听還能把自己感動了,這真的稱得上一句好家伙。
她把盒子放到亭內的長椅上,愣是忍著這能殺人的簫聲直到它停了下來。
這個過程是很痛苦的,這簫聲不但忽高忽低,他還在你預期接下來是高音時突然掉到最底下,你預期是低音時他又直接來一聲刺破雲霄的尖利聲。
好在,終于停了,雖然耳中仍留著嗡鳴聲。
景昭緩緩睜開眼眸,一滴清淚垂落,帶著淡淡的嘆息,“此情此景此曲,千古一絕,纏綿悱惻,實在令人動心搖魄。”
葉裁衣︰?
他側首看向葉裁衣,猶帶著沉醉之後的余韻,問道︰“你就是新的小師妹?我們在彭州見過。”
葉裁衣點了點頭。
“會樂器嗎?”
“會。”
“哪樣?”
“洞簫。”
“有我吹得好嗎?”
“有……嗎?”
氣氛突然尷尬了起來。
景昭沖她招了招手,“坐到這里來。”
葉裁衣走過去,坐在石欄下的長椅上。
景昭用帕子擦了擦手中的簫,垂手遞給葉裁衣,“那你與我比一比。”
葉裁衣接過那管簫,只覺得入手清涼細潤,就這掂量的一下就知道不是凡品。
用衣袖擦了擦吹口,縴縴玉指按住音孔,微微垂首,清風明月下,淒清宛轉的簫聲便緩緩飄繞開來。
衛疏風對景昭多年如一日的簫聲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今日他是與甦真言一起來藏書閣的。
其實藏經閣是有陣法格擋外界聲音影響的,可甦真言天生耳力極好。
他是受不了景昭的簫聲的,可以說太元山沒幾個人能受得了。能受得了的這些人里長廷仙尊最為特殊,就算是景昭沖著他耳邊吹,長廷仙尊也能頗有興致地听到景昭吹得茬了氣為止。
太元山都知道長廷仙尊是最愛徒弟的,當年景昭撿了個簡絮雲回來的時候,簡絮雲還跟個泥娃娃一樣髒,景昭跪下叫師父,泥娃娃有樣學樣,也跪下來叫師父。
于是原本留待下一位長老為自己所住的山峰取名的“絮雲”二字,就這麼輕易地被長廷仙尊給了簡絮雲。
無情道,若真無情至極,豪無人性,那便是魔了。長廷仙尊的無情道,是天道無情既有情的道,因此,不至于飄渺地脫離人性,也不至于狹隘地遠離人群,因此他才會成為無情道當今第一人。
但是甦真言可達不到駱長廷的修為,他扯著一旁正執卷細看的衛疏風一同出來透氣。
兩人剛踏出藏經閣,難听的簫聲便停了,過了一會兒,竟換成了一段悠然哀然的曲調。
甦真言一愣,“景昭學成了?”
衛疏風沒有說話,他今日沒有配劍,只能負手站在藏經閣外的高台上,望著不遠處的小竹林,竹影浮動間,可見一女子在月下的攬月亭內吹簫。
她坐在亭內的長椅上,穿著煙青色上襦,鵝黃累紗下裙垂在地上,腰間的紅色綬帶綁著一枚白玉環,結著兩個雙耳結,軟軟地掃在地上。
風一過,鵝黃裙下紅色繡鞋鞋尖也露了出來。
她將頭發全盤成發髻,鬢邊落著些許碎發,伴著耳畔的金梅枝餃玉耳墜于風中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