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找到的,是江慎親衛的隨身信物,名為銀符。
作為當今太子親衛,這銀符是身份的象征,除非殞命不得離身。
那些跟在江慎身邊的親衛,每一個都是江慎親手從小培養,最短也跟了他十余年。
江慎捏著那銀符,一時間沒有說話。
黎阮也沒說話,他抱著尾巴蹲在江慎腳邊,爪子一下一下摸著尾巴,默默安撫炸開的絨毛。
原本黎阮裝作普通狐狸,只是為了不嚇到這個凡人,並不是怕被他發現真面目。但這相處幾天下來,他裝狐狸裝得太入戲,已經完全把最初的原因忘到腦後。
所以剛才被抓包時才這麼心虛。
嚇得毛都炸了。
沒出息。
黎阮一邊摸著炸毛的尾巴,一邊在心里訓道。
不過……
這個凡人發現他會說話,怎麼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上次不還被嚇暈過去了嗎?
黎阮好奇地抬頭打量面前的男人,男人恰在此時開口︰“小狐狸,你能再幫我個忙嗎?”
黎阮這幾天在江慎面前都裝作不會說話,听言下意識就想搖尾巴回應,又想起自己已經暴露,才吞吞吐吐說了人話︰“可……可以。”
他的嗓音比尋常男子更清亮一些,尾音帶著幾分軟糯。
的確是江慎那日暈倒前听見的聲音。
江慎語氣淡淡︰“這同樣的銀符,應當還有十六枚,眼下就在那山中的尸身上。這十七人因我而死,我暫時無法為他們下葬,想給他們立個衣冠冢。”
“可我現在行動不便,你能不能幫我跑一趟,將這些銀符取回來?”
不僅不害怕,還想使喚狐狸做事。
黎阮把尾巴往身後一甩,正打算和男人談談條件,抬眼卻看到了男人蒼白的臉色,以及那略微垂下,沉得叫人看不真切的眸光。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幾日相處下來,男人的脾氣從來都是很好的。與他說話時總是帶著笑意,被他搶走食物也從不生氣。
可現在,他卻覺得男人好像生氣了。
不只是生氣,好像還有些……難過?
黎阮的視線落到男人手里的小鐵片上。
這東西,對他很重要吧?
到嘴邊的話忽然就說不出來了,黎阮擺了下尾巴,點頭︰“好吧,我幫你就是了。”
黎阮拉著山雀引路,去了趟它找到尸體的地方。
到了他才發現,原來那是長鳴山西面的一片樹林。穿過這片樹林上山,便是他所居住的峽谷的山頂。
江慎多半就是從那里跌落山崖,才落到了他洞府門前。
一場大雪過後,樹林里已經看不出多少打斗的痕跡,只有那數十具橫死的尸身,顯示此處曾經歷過怎樣殘酷的激戰。
“黎阮,我又找到一塊!”山雀已經來過一次,找得很快。可當它叼著銀符回頭,卻看見小狐狸伸出爪子,在一具凍僵的尸身上拍了拍。
山雀飛過去︰“你在做什麼呀?”
“這樣他們身上就有我的味道了。”黎阮道,“那些動物聞到我的味道,應該就不敢吃他們了。”
長鳴山的冬天食物很少,這些尸身放在這里,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山里的動物吃掉。
他雖然被打回原形,但昔日的威懾還在,震懾幾只小動物綽綽有余。
黎阮活了很多年,對生命的逝去本沒有多大感覺,可那個凡人應該是難過的,不然也不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幫都幫了,那就幫到底。
這世上哪兒還找得到比他更好心的救命恩人,那凡人不以身相許都說不過去。
黎阮這麼想著,對山雀道︰“快找吧,弄完請你吃果子。”
山雀︰“嗯嗯!”
那樹林里的尸身除了有江慎的親衛,也有那日埋伏他的賊子。哪怕有山雀幫忙,要從這麼多尸體中找全銀符也沒那麼容易。
小狐狸這次去的時間比以往都長,回來的時候,卻不止帶了銀符。
江慎看著小狐狸將那十六枚銀符放到他手邊,又撲騰著前爪,想取下背在背上的包袱。
那包袱都快與小狐狸的身體差不多大了,也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背上去,僅僅馱著就十分吃力。江慎伸手幫了他一把,把包袱取下來。
“這是……”
“我在樹林里撿的。”黎阮抖了抖被弄亂的絨毛,得意道,“我這里沒有凡人的衣物用品,就隨便撿了些回來,感覺你能用得上。”
江慎又問他︰“為何會選這個?”
他們自江南而來,身上都帶著隨身行李,小狐狸若只是想拿些衣物用品,當是不愁的。
黎阮道︰“因為這個料子最好看。”
其他的包袱,大多是棉麻質地,瞧著灰撲撲的。只有這個,用料厚實,黑色的布料表面繡著暗紋,在陽光下格外漂亮,黎阮一眼就看中了。
“江南織布坊今年最新的織雲錦,你眼光倒是不錯。”江慎道,“這本就是我的。”
黎阮驚訝地眨了眨眼。
這也太巧了吧。
說是巧合也不盡然,江慎身為太子,吃穿用度非常人可及。小狐狸有意往好了挑,挑中他的再正常不過。
江慎打開包袱,里頭是幾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還有一套筆墨,和幾本書。
他回京這趟輕裝簡行,本沒帶什麼東西,但如今落到這般田地,這些東西倒是很有用。
江慎又翻找片刻,從衣物底部摸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這把匕首還是他幼年時,一位待他很好的皇叔贈于他的。據說,這東西曾經得過某位高僧加持,能削鐵如泥,除妖闢邪。
——按照坊間流傳的說法,妖族修煉不死之身,尋常凡間利器無法近身,只有特定武器才能將其除去。
皇叔贈他此物防身,應當也是這個原因。
江慎此前從來不信鬼神,並未將這些放在眼里,留著這東西不過是因為故人久別,聊以慰藉罷了。
至于現在……
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小狐狸。
小狐狸壓根沒注意他在做什麼。
大概是因為這一上午都在幫江慎做事,沒顧得上吃東西。小狐狸把銀符和包袱交給江慎後,立刻跑到那裝著果子的小包裹邊,一只爪子掏啊掏,正從里頭掏果子吃。
江慎笑著搖搖頭,將那匕首塞回了原處。
現在,多半也是用不上的。
江慎因為墜崖受傷,身上的衣物已經多處破損,小狐狸找來的包袱可謂幫了大忙。他換了件干淨的衣裳,略微整理後,才去洞口立衣冠冢。
不過,他現在走路都成問題,挖坑的活自然又只能靠小狐狸幫忙。
小狐狸在山野間生活這麼多年,挖坑可難不倒他。他三兩下挖好了坑,幫著江慎把那些銀符埋了起來。
填土時,江慎就沒再讓小狐狸幫忙。
他坐在那土坑旁,親手捧起黃土,灑向坑內。
“安心去吧。”江慎道,“你們如今為我而死,這份恩情我銘記于心。”
他說話時聲音低沉,面上神情淡淡的,瞧不出什麼情緒︰“此番種種,皆是因我失察所致。只要我還活在世上一天,你們的家人、親友,我都會盡力照料,保他們歲月無憂。”
“至于那幕後真凶……”
江慎說到這里,話音忽然一頓。
他下意識看了眼蹲坐在身旁的小狐狸,後者一直望著他,見他停了話音,還疑惑地眨眨眼。
……待我尋到真凶,必定親手割下他的頭顱,以他的血肉來祭奠你們。
江慎在心里補完這最後一句話,垂下眼眸,為這衣冠冢蓋上了最後一捧土。
做完這些,江慎想起身,卻沒起得來。
他今日是傷後頭一次下地,來回折騰了這麼久,體力消耗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江慎沒與自己過不去,就這麼席地而坐,靠在洞口休息起來。
從他跌落山崖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洞府外的光景。洞府外是一整片樹林,地上鋪著柔軟的綠茵草地,依稀可听見遠處傳來的水流聲。在這草木凋敝的冬日,峽谷中的樹木卻依舊繁盛蔥蘢,仿佛就連季節更替,都驚擾不了此處的清淨。
今日是個大晴天,和煦的陽光透過頭頂茂密的樹梢灑下來,峽谷深處水汽蒸騰,說是仙境也不為過。
身處在這樣的地方,就連心情也會跟著平靜下來。
如果能常住下去……
江慎閉了閉眼,立刻遏制住自己這念頭。
他是當朝太子,他身上背負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如今朝廷正值動蕩不安之際,尤其是他如今遇刺失蹤,外頭更是不知亂成了什麼樣。
他怎麼能有這樣偷閑避世的想法?
江慎無聲地舒了口氣,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小家伙。
江慎在這休息,小狐狸也沒走開,靜靜蹲在一旁陪他。那鮮紅的絨毛在陽光下根根分明,被微涼的風吹過,輕輕浮動。
江慎道︰“如今我行動不便,這衣冠冢只能暫且立在此處,待我身體好些,便去林中給他們收尸,再將這衣冠冢移開。”
黎阮“嗯”了一聲,還是眼也不轉地望著他。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江慎問。
黎阮兩只前爪無意識踩了踩,像是有些猶豫,而後又下定決心一般,認真點了點頭。
江慎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你……”黎阮問他,“你不怕我呀?”
江慎先前就幾乎斷定救他這只小狐狸是個小妖怪,所以听見他口吐人言時,並未太過驚訝。雖然狐狸會說人話的確駭人听聞,可面前這只狐狸,生得嬌憨可愛就罷了,說話聲音也軟乎乎的。
就連問這話的模樣,都可愛得有點冒傻氣。
江慎眼底帶了點笑意,從頭到尾仔仔細細來回打量它幾次,挑不出半點會讓他感到害怕的地方。
他想了想,換了個隱晦的說法︰“你不害我,我便不怕。”
“我當然不會害你,我救了你呢!”黎阮尾巴擺得十分歡快,“我絕對不會害你的。”
這話江慎從小到大其實听過許多次,無數人費盡心機討好他,向他允諾忠誠,可最終能實現的,不過寥寥。這種承諾,若是旁人說出來,他一個字也不會信,也不敢信。
可現在偏偏是從這麼個小家伙口中說出來。
江慎又笑了下,點點頭︰“好。”
“你剛才說,他們是為你而死,所以你要報答他們,會對他們的家人好。那……”小狐狸眼楮亮亮的,“那我救了你,你是不是應該對我更好呀?”
小狐狸這話說得很坦然,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施恩圖報是件奇怪的事。
這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圖報的恩情,只會讓江慎覺得不安。
可江慎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眉宇微微蹙起。
“我自然也會報答你,不過……”他手中撥弄著不知哪兒來的草葉,神情難得有些遲疑,“你先前與那只小山雀說,留下我,是為了與我雙修?”
他望著面前這瘦瘦小小,他只用一只手便能托起來的小狐狸,十分不確定道︰“你口中的雙修……是何意?”
總不能……是他想的那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