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時院。
大部分的學生,包括莊鎮曉在內,都還在玄山沒有回來。百里書院的院監夫子掌案們幾乎全都回來了,不分場合的圍在百里恢弘床頭,有放聲大哭的,有默默流淚的,總之在外人看來活像哭喪,月如期現下想擠到前面去看一眼百里恢弘都困難。
不知怎的,這群人一致認為他們山長是被月如期搞成這半死不活的樣子的,所以看月如期的目光一直懷有敵意。月院長也早就解釋過,這一下子是扶淵上神干的,因為如果是自己絕不會這麼沒有分寸。百里書院的都是一群文弱書生,只敢瞪一瞪月院長過過眼癮,真想為山長報仇的實際行為是從來不敢。
好在月院長生的好,百里書院幾個三觀跟著五官走的學官已經開始動搖了。
月如期的寒癥好得差不多了,以前急著讓扶淵學的帝都堪輿圖被晾在桌案上許多天也再也沒有看一眼。他白日里去看百里恢弘要被人盯著,干脆就晚上來看——月如期覺得自己是看在百里恢弘的面子上對百里書院這群書生們太客氣了,不教訓他們一頓都不知道這塊地皮到底姓什麼。竟然在自己的學院里如此小心翼翼,還真是可笑。
百里恢弘房里的燈早熄了,月如期悄悄進去,輕輕扣上了門。
連著幾日都是陰天,好在今天放晴了,皎潔的月光灑在百里恢弘臉上。頭發披散、滿臉胡茬,怎麼看怎麼可憐。
“雲杪ヾ,”月如期在床頭坐下,輕聲叫他,“你怎麼樣?”
自然是無人回應的。月如期仔細端詳著他的臉,想看清這現年來他身上所有的變化。結著厚繭的手輕輕掠過他的臉,向後腦掃去。
扶淵上神這下也太狠了些,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把他打暈了帶回來?
其實不問他也知道。
百里書院的人說百里恢弘因為他才變成這樣的,其實一點也不錯。
“雲杪,時至今日,想來你如今就是醒著,也不願再和我多說什麼吧。”滿是厚繭的手輕柔的擦著他的胡茬,“無妨,師兄對不住你。可……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這十六年來的虧欠,從小到大的遺憾,他都想今日對著昏迷不醒的人說個明白。
月色溫柔,花影婆娑。
“我這輩子最大的幸事,就是能被師尊看中收入門下,然後遇到了你。”月如期聲音很輕,語調悠遠,“你呢?你這輩子最不幸的事,就是遇到我吧?”
他輕聲笑了︰“其實也不能這樣說。你錯在不該主動招惹我,我錯在……”
他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時候對他動了心思。
“也不能都說錯吧?”他自嘲一笑,“相識一場、糾纏一生,臨到頭只剩了個錯,那我們倆這一輩子算什麼?”
躺在床上的百里恢弘眉峰緊蹙——是給疼的。
“雲杪,我們算什麼呢?”月如期終于悲從中來,“我們碌碌半生,一事無成,還虧欠旁人許多;我們少時相傾,彼此愛慕,到現在卻什麼也不剩——你有想過嗎?”
“這十六年,我一直都念著你。許多次,我不由自主的,就想和鎮曉他們提起你。我想告訴他們,他們有個嫡親的師叔,他們的師尊有一個藏在心底的人。可我一想起你,就是思念萬分,愧疚萬分,悔恨萬分。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反而奪走了你的一切。”
短短十六年,並不足以改變百里恢弘的容貌,可月如期看著,還是覺得他變了好多。
“其實我很想問問你,是什麼讓你堅持了這十六年,堅持不懈地從絳天城到帝都,千里迢迢從書院走到我的面前;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你這十六年的堅持、半輩子的寄托,說放下就放下了。”月如期頓了頓,忽然問,“你還愛我,對嗎?”
百里恢弘不會回答,月如期也不等他回答。
“可是,為何我們明明相愛,卻仍舊不能長相廝守?”月如期呆呆地望著他,魔怔一般,“世道如此麼?”
“……我能走到今日,院長之尊也好,愛而不得也好,全都是拜你所賜。”良久,月如期收回了目光,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若不是你,我現在應該是早和葉知白ゝ死一塊兒了;若不是你,我大概會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此生不知摯愛是很麼滋味,也就不會有往後的痛苦。”
床榻上的人毫無生氣,月如期望向他的眼神卻是無限柔情愛憐。
所謂愛恨交織,原來是這種滋味。
“有些話我從來都沒有對你說過,至少不是當面說。”夜色已深,月如期的面上也有稍許疲憊︰“我想我是真心愛你的。我這輩子,就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我對師尊與諸位師叔,更多的是敬;我對知白,還有上神他們,更多的是友;可對你,從我愛上你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遙遠的未來我們分別的悲傷。”
“我又喜又憂又懼。我一見你就歡喜,不見你就憂愁,不知你的心意時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等萬事明了之後卻又怕明月下西樓。”月如期的聲音里既無歡喜,也無憂愁,“那時還是太年輕,根本沒有想到,阻止我們兩個的根本不是這個。以前最令我茶飯不思夜不能寐的,竟是師兄弟間的不倫,”月如期輕笑,“到了如今,根本就算不上問題了。”
“不說當年,只說現在,”月如期拉著他的手,“等醒了就離開帝都去南方吧,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是教書育人的良師,直諒多聞的益友,不是沖鋒在前的將士。你和你的學生們在一起,和你的親族們在一起,再也不用管我。你已經放下了,我們一別兩寬。”
卻不能各生歡喜。
以前他從不對百里恢弘說過這樣決絕的話,他不敢,也不願,他心煩都是裝出來的,他希望能有一個人這麼執著與他,可如今兵臨城下,旦夕禍福,他再這樣藕斷絲連,害的是他最愛的人。
他起身,卻沒有離開,而是走到百里恢弘床頭,俯下身輕輕吻他扎人的臉頰。蜻蜓點水之後,又在他嘴角輕輕啄了一下。
“還不肯醒嗎?”
二人鼻息交錯,月如期看著眼前人緊閉的雙眼,毫無顧忌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