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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從成堯長大, 他們之間仿佛隔著萬水千山再不如往昔。
君堯不愛同他親近, 成堯卻懂得討他的歡心。君堯深居簡出, 不喜來往于勛貴之間, 而成堯卻明白他身為父親的每一個心思。兩者相比之下,他的心漸漸動搖。
君堯年少成名, 更是得聖上親口稱頌,如此殊榮足以光宗耀祖,讓他們太師府蓬蓽生輝。
可是這一年里他對他實在是失望透頂, 君堯不清不楚染上時疫, 為了府里其余人,他不得不听從方氏的勸慰將他送去田莊。
他離開家京城一年多, 朝堂風雲變幻, 再也容不下一個格格不入的慕君堯。
及時止損一向是慕太師的為官戒律, 君堯已完全沒有利用價值。再默許他娶安王郡主過門是暴殄天物, 不如就此打住, 轉而讓備受他青眼的成堯一路扶搖直上,他日成堯能扶持君堯的前程, 如此也對得起君堯母子。
慕太師捋著胡須長嘆了一口氣,沉痛愧疚道:“你們的母親所言極是,為父明日上朝便同安親王商議此事……君堯, 于婚事之上為父深感對不住你故去的母親, 明日會奏請陛下另為你在宮中謀得一官半職, 也算是對你補償。”
補償?佔了慕君堯的前途、奪了安王妃看在慕君堯母親的份上親口許下的婚約, 卻自覺公正無私,僅僅施舍個小恩小惠打發了事。
謝嫣不禁露出嘲諷神色,太師府身後的慕氏好歹也是一代豪族,補償難道就如此廉價?
給個木棍她都有辦法順桿子往上爬,若想日後翻盤扳倒慕成堯,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橄欖枝絕不可推辭。
謝嫣借著下人收拾碗筷的動靜對慕君堯小聲提醒:“進宮致仕的機遇千金難求,府里二少爺和方氏逼得緊,少爺莫逞一時之快拒絕,韜光養晦才是上策。”
在一旁作壁上觀的許氏受了方氏眼神示意搶在慕君堯回話前開了腔,她笑意盈盈親自奉上新茶:“老爺已推二少爺為官,再為大少爺謀職只怕會使聖上不快,老爺何故自尋煩惱?”
方氏母子機關算盡誓要掐滅慕君堯絕處逢生的每一絲可能,自不願看見他入宮為官,不妨抬出慕太師來逼他放棄此等升遷的絕佳機會。
謝嫣的身份並非主子,在太師府根本插不上嘴。別無他法,她心里翻來覆去扎了辣雞L-007系統幾百遍,只得耳語給慕君堯洗腦。
慕君堯沒有負她所望,他站起身,挺拔身形如青松屹立于太師眼前,他鄭重跪下,眉宇間凝著苦澀無奈:“不孝子讓父親失望,然而這官職君堯無論如何也需答應。若我不應,父親只怕以為君堯放不下過往一切,放不下指腹為婚的親事,甚至對君堯起了疑心。為明吾志,君堯願听從父親安排,絕無貳心。”
“兄長不貪戀兒女情長誠然令愚弟佩服,成堯即便有敬謝不敏之意也難以啟齒,在此向兄長許諾,日後必當攜郡主親自謝罪,以感恩兄長成人之美。”慕成堯食指悠然自得敲打著美人靠扶手,嘴角笑意盎然,白淨面皮上是掩藏不住的愉悅傲慢。
區區朝中的九品芝麻官不足為懼,拿它來換安王府的聯姻對他而言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有安親王在前為他開闢康莊大道,十個慕君堯都不是他的對手。
方氏經慕成堯的安撫心思也沉靜下來,暗嘲自己多心。
許是她太過焦急太過耿耿于懷同原配那些過節,如今的慕君堯一無母族庇佑二無聖上眷寵,連唯一的親事都被她討要給成堯。落魄到這種程度,哪里還有什麼否極泰來的余地。
倒是她草木皆兵不知輕重,險些露出馬腳。
慕太師的動作十分迅猛,不出幾日便上奏稟明慕君堯之事。
謝嫣通過慕成堯房里丫鬟得知了首尾,慕太師反復替慕君堯哭慘之余,再三強調自己日月可鑒的臣子心雲雲。
安親王在一旁听得歉疚不已,向新帝請旨為太師府嫡次子與愛女賜婚。
雖然長子因舊疾不能娶得膝下小女,然太師府與安王府情誼深厚,為不使兩家親緣被有心人挑撥,特將小女雲碧水送至太師府小住,等侍詔及冠便行夫妻禮。
兩個老狐狸演折子戲似的在早朝上亦步亦趨,謝嫣听得發笑,回來轉述給慕君堯,他也難得展顏。
慕太師為慕君堯請的是攥史的差事,新帝忖度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國家棟梁編史太殘忍。他早听聞慕君堯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龍袖一揮準了他做個起居令史。
一月後京城漸漸有了涼意,馥梅苑里唯一的一株灌木亦有凋零之相,半黃不青的葉子落滿一地。謝嫣嫌棄太冷清,和王香栽下幾棵金錢綠萼,綠梅是梅中香氣最盛之屬,正應了這院落的名字。
最讓謝嫣喜悅的,並非方氏終于安分守己不再作妖,而是原女主雲碧水今日會領著侍女護衛來王府暫居。
雲碧水的廂房被婆子收拾出來,院子正對慕君堯原居、慕成堯現居的東院。
許氏喜上眉梢,催促下人動作更麻利些:“別磕著踫著這些物件,都是郡主喜愛之物,踫壞了就是豁命出去也賠不起!”
謝嫣如同隔岸觀火一般縮在馥梅苑里給新栽的綠梅澆水,方氏不甘寂寞仍是尋上門來,以慕君堯身體有恙為由不許他出府迎客。
依附方氏的許姨娘踩著蓮步慢悠悠晃到挽袖整理花枝的謝嫣跟前,絲帕掩住口鼻諷刺道:“嫣姑娘可要看好你們家少爺,別給郡主添了晦氣!郡主金枝玉葉可不念什麼退婚的舊情,還望姑娘自重……”
謝嫣舀了一瓢水,看也不看就往許姨娘一雙燦若煙霞的絲履上潑去,直潑得她花容失色,尖叫不止。
“嫣紅!你……你豈有此理!”
“姨娘的繡花鞋瞧著黑,奴婢眼拙當成了土,真是對不住!”
許氏抓不到狐狸反而惹上一身騷,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把謝嫣的綠梅一下子毀個干淨。
謝嫣看破她的意圖好心提點:“姨娘要撒氣也小心著些,這些梅花乃上品,磕壞了便是豁出性命也賠不起。”
許氏險些嘔血,哭哭啼啼帶著丫鬟揚長而去。
慕君堯穿著她親手繡的白衣翩然立在枝下,瞳仁中泛起春水般的漣漪,抬手拂去她肩上落葉。
“你又在使以前的小脾氣。”
未時,外頭人聲鼎沸起來,謝嫣光用腳趾頭猜都知道是雲碧水的車輿到了太師府。
無奈馥梅苑外的護院看她看得緊,兩顆銅玲大的凶目死死盯著她,仿佛只要她踏出門檻一步,他們就會餓狼一樣撲上來撕碎她的皮。
監視一直持續到深夜,晚膳有嬤嬤親自送來,方氏鐵了心要斷絕慕君堯和雲碧水之間來往,不給他們任何邂逅相遇的機緣。
明明心里認定慕君堯再無威脅,卻還是時時防著他。謝嫣失笑,饒是心狠手辣的方氏也有諱莫如深的一日。
謝嫣的身手還算敏捷,躲過太師府並不嚴密的看守實則不難。
待慕君堯入睡,她放下金鉤子上的簾子,躡手躡腳一路摸去了雲碧水的芝蘭閣。
原世界中,雲碧水與慕成堯定親後確然也住在太師府,這姑娘生性喜動,擁有一切女主都標配的好奇心。
雲碧水初來太師府里被限制得很嚴,方氏和慕成堯表面上擔心她的安危,實際是提防她誤入馥梅苑見到慕君堯,千方百計攔著她不讓她出門散心。
雲碧水作為一名天真爛漫的女主,忍不了總待在屋里空耗時光,于是常常扮成侍女溜出芝蘭閣戲耍游玩。
月夜下的芝蘭閣宛如碧潭里精致毓秀的湖心亭,雕梁畫棟,花木鳥魚,從里到外都沁著雅致。
平心而論,雲碧水出身高貴又是被嬌寵到大的郡主,明明掌握一手好牌卻硬生生打爛,謝嫣對此也很是服氣。
她趴在牆頭向內張望,果然見到那金尊玉貴的少女披著紗衣坐在清泉邊,黑緞般柔滑烏黑的青絲順著嬌弱脊背流瀉而下。
眼下挨得如此近,謝嫣借著院子里通明燈火終于看清雲碧水的容貌。
她五官如同玉琢,妍姿玉質嬌麗至極,卻意外地與她在模擬任務中遇到的沈煙歌有幾分神似。
雲碧水雙手撐地,裸著一雙剔透玉足,仰面對一邊做侍女打扮的女子道:“你可親耳听見了?父王讓我嫁的是慕二少爺而不是慕大少爺?”
今年收成不好,佃農收的每一粒米都是銅板銀兩,無論年收好壞,王氏必須按照慣例上交太師府九成。
剩下的一成米不多不少,充作田莊開銷,全數捏在王氏手里。
佃農瞅著飯食里越添越多的水敢怒不敢言,王氏憑借管家婆身份在鄉里說一不二。縣令因田莊是太師府的家業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做看不見,王氏也不謙虛推脫,私心一合計忒爽快地中飽私囊。
如果王氏只是單純貪圖錢財,在謝嫣眼里還不算什麼。怪就怪在前段日子偏偏叫她捉住個偷賣糧倉大米的佃農,快飛到嘴邊的鴨子被人半路截胡,王氏深感事態嚴重,于是緊鑼密鼓加派長工嚴密看管。
不遠處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長工們手提棍棒來回巡視,王氏叉腰揪住其中一個的耳朵罵罵咧咧,言辭粗鄙魯莽不堪入耳,令蹲在草叢里目睹全程的謝嫣咋舌不已。
王氏費了一大番口舌教訓這些只長橫肉不長腦子的飯桶,不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她束緊腰帶,急不可耐奔去廚房院牆邊的水缸旁,正要低頭尋找水瓢時,一只握住水瓢的手突然橫在她眼前。
王氏順著伶仃手腕往上眄,眯眼打量面前臉色蒼白衣衫襤褸的姑娘,有什麼樣遭人嫌棄的窩囊廢主子,就有什麼樣低賤的丫鬟,想到她的身份心中頓時翻騰起一股不屑和惡意。
她一把奪過水瓢,舀了一瓢水狠狠往嘴里送,等解了渴才敲著水缸罵道︰“不去伺候你們家的病秧子來尋老娘做什麼?慕君堯死了可不干我的事!”
王氏這張嘴不積嘴德,謝嫣知她刻薄勢利的本性也不會輕易動怒。然而頂著原主身體又有系統在一邊監視,她不得不依著嫣紅的人設唇色白了白,瞪大眼楮薄怒道︰“我家少爺是太師府的嫡長子,你這刁婦怎可如此歹毒咒我家少爺?”
王氏不甘示弱,一手將水瓢扔進缸里,激起的水花稀稀落落灑了謝嫣一身,她快意地看著謝嫣愈加難看的臉色中氣十足︰“你家少爺是嫡長子又怎麼?太師府許久未派人前來關心慕君堯死活,你以為他還是昔日那個太師府的公子?御醫說他染了瘟疫那便染上,你家少爺且安安心心在這等死吧!”
方洗過澡就被人潑了一頭一臉的水,連累她明天還得帶傷多洗一套衣服,謝嫣心里將王氏一家問候千遍萬遍面上卻不露分毫情緒,她挽袖緩緩擦去水珠,沉靜桀驁的雙目不動聲色同王氏對視︰“方氏不過施舍你點小恩小惠,你就能目光短淺折磨我們少爺,你這種下人……也只配帶著兒女在田莊上磋磨一輩子……”
對待這種貪心不足之人,謝嫣當初在模擬世界用欲擒故縱的法子整治謝府婆子屢試不爽,越是吊著她們的胃口反而更能激起她的貪念,王氏視財如命,必不會輕易推辭她的條件。
謝嫣不再多言令王氏疑心,正逢看守糧倉的長工們晃到前門,她拍了拍袖口水珠扭頭就走,眼角余光略帶惋惜地從王氏褶皺斑斑的臉上劃過,像是在憐憫王氏終究和她一樣,如若太師府一直不遣人過來,他們都只能在這田莊上荒廢一生。
謝嫣的右腳剛跨出石砌的門檻,空出的手肘被人使力從身後一把攥住。
她再轉過頭時,王氏眼神凶狠仿佛恨不得吃了她,喘著粗氣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嫣盯著心急如焚要討個說法的王氏,並不慌著解釋,嘴角卻慢慢勾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嫣紅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會被貶為奴籍。奴婢昔日出身官家,對後宅這些手段多多少少皆知一二,”她語氣漠然地如同在敘述一件完全與己無關的飯後談資,“我家少爺怎麼來的田莊又怎麼不見好轉,王大娘你不會比我更不清楚。方氏給你的唯有錢財,可如果我們少爺回得了太師府,能給你的恐怕遠遠不止這些。”
“聖上親口盛贊少爺乃當世第一的才子,少爺在京城一日,榮華富貴就能多傍身一天。王大娘若報信給太師府言說少爺已痊愈,此等恩情我們必不會忘。嫣紅依稀記得您膝下還有未成家的兒女,此番跟著少爺回了京城,嫁的人就算再不濟也是太師府里的管事,遑論大少爺與安王府的郡主還有婚約在身,屆時前程似錦,您也好跟著王家小姐和少爺去京城享福。”王氏既能管田莊上的大小事宜也是個明白人,凡事不需多說一點就透。
謝嫣點到即止,末了不忘奉承一句做最後總結︰“王大娘是聰明人,究竟是選方夫人的一時小利,還是大少爺的長久之計,想必您自有決斷。”
一番話說完,王氏終于肯松開手。
見王氏陰晴不定地盯著自己,謝嫣一副坦蕩磊落不怕雷劈的神情,王氏無話可說,她最後在王氏探究狐疑的目光中繞過廚房的後門走回小院。
廚房後門靠近後廚,里面包子饅頭沒有,新鮮的菜蔬果子堆了一地。
反正衣裙已經髒了,謝嫣索性裹帶一裙子的菜蔬回去做今後幾日的口糧。她在總部培訓期間經歷過的野外生存演練不少,只要有火有食材,糊口果腹都不成問題。
慕君堯睡得很沉,謝嫣出門前他保持著右側臥的睡姿,現下回來也沒有動彈。只有在她寬衣不經意磕到桌角的石硯時,他才輕輕地翻了個身。
月光流連于慕君堯周身,掩蓋住他眼下濃重的青影和嘴唇上隱約可見的胡渣,將他的五官雕琢得精致深邃,長眉生輝,眼角染光,總算有了一點當初“京城雙杰”的風華。
謝嫣無端端就想起慕君堯原世界的結局,昔年才冠京城的嫡長子被人推至井中,井邊的人冷眼旁觀,任由他兀自在水面上絕望掙扎,她低低嘆息一聲放慢腳步離開。
古代世界全憑生物鐘自行調節作息時間,謝嫣頭一天夜里做了夜貓子,第二日早辰很難起個大早。
當一縷刺目的陽光穿過眼皮射入她瞳膜,她才後知後覺驚醒。
此時日上三竿,熱浪一陣一陣透過窗縫涌入屋內,燥得人心緒雜亂。
板床上的慕君堯早已不見蹤影,謝嫣洗了把臉正要邁出院子尋他,不經意瞥見慕君堯頭頂火辣辣的高陽,低頭跪在井邊不知在做什麼。
謝嫣擰汗巾的動作一頓,這慕男二不會是因為三觀崩塌有了輕生的念頭,所以想提早了結自己的性命吧?
好不容易讓第一個任務的完成度達到百分之十,謝嫣還想早點借尸還魂,哪里能容忍攻略對象自行毀滅。
她如臨大敵奔過去,“撲通”一聲跪下來,萬分沉痛抱住慕君堯:“少爺為何想不開要投井?”
慕君堯身子一顫,半天才緩過勁,側著臉對謝嫣道:“你從哪里看出我是要投井?”
余光一掃,因慕君堯挪開些,才露出他手中的刻刀和身前平整的磐石。
磐石浸在冰涼的井水里,石面上的鷹隼蟲魚栩栩如生,慕君堯捏著刻刀,指節被粗糙刀柄磨得發紅。
“如今身子終于利索,一年里書法荒廢得差不多,若再不練練手勁只怕回京就要露陷,震不住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