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祿一入咸陽,就趕上義渠王暴斃甘泉宮中。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這件事被傳成一件桃色宮庭謀殺案!不過秦王倒也沒有慌亂,有條不紊地處理著事情,竭力維持著局勢穩定。他先暫守義渠王已死的秘密,等待義渠的兩名王子不受干擾地入秦朝拜;然後稱義渠王是在朝拜時猝死的,把眾多猜疑都化解掉;隨即宣布厚葬義渠王,這一點只是作一作姿態,因為義渠的風俗不是土葬,而是火葬,用不上巨大的墳墓;最後,他派自己的兩個弟弟,在中更胡陽的協助下,率領三萬秦卒直出義渠,名義是助祭,其實是鎮壓!
最後這一點由武安君白起親自監督,由中更胡陽負責前線指揮。這項工作的重點是如何保障秦軍的後勤補給︰義渠不過十幾萬人,無力承擔三萬秦兵的供給,必須由秦國供應。義渠遠在五六百里之外,全是山路,而且必須爬坡過坎,幾乎全程步行,無法通車。如果靠挑夫送補給,估計挑的擔子還不夠挑夫路上的消耗。所以負責後勤的羋戎計劃,準備十萬人,一月一輪,每人在路上一個月(來回),義渠一個月,咸陽一個月。計劃可行,就是耗費巨大。
王稽就在秦王身邊服侍,這些事自然親歷、目睹、耳聞,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張祿。張祿得知此事後,一個早就在心中盤算的計劃浮上心頭。他要王稽立即向秦王引薦自己,自己有很好的想法,可以解決秦王的燃眉之急!見王稽並不上心,張祿道︰“臣有一書與秦王,願謁君呈之!”
王稽有些無奈地道︰“先生且書,臣請代呈。誠不如意,先生勿怪!”
張祿請王稽稍待,找驛吏要了一塊木牘和筆墨,就在室內書寫了幾行字︰“周有砥 ,宋有結綠,梁有縣藜,楚有和樸,此四者,天下寶器,而良工之所失也。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而聖主明于成敗之事。語之至者,臣不敢載之于書,其淺者又不足听也。臣願得少賜游觀之間,望見顏色。一語無效,請伏斧質。”
第二天,王稽進宮,于值班時,將張祿的手書奉與秦王,道︰“前臣使韓魏,得魏野遺賢張祿者,言‘秦王之國危于累卵,得臣則安。然不可以書傳也。’臣故載來。”
秦王看了木牘一眼,道︰“故作大言,並無一策,惟求一見。焉得有他。且問彼何事,待義渠事了,得閑再見。”
王稽道︰“其聞臣言義渠之事,似有所感,故出此言!”
秦王看向王稽道︰“汝曾言義渠之事”
王稽道︰“然也。臣以張祿,大賢也,必有所計。”
秦王道︰“且薦之于華陽君,由彼處之!”王稽應喏。即于宮中書了薦書,由秦王用印封了,傳出宮去。
張祿見秦王將其薦于羋戎,心中十分不快。袖了薦書,往王稽府上拜訪。王稽把自己對秦王推薦和秦王的反應,都對張祿介紹了,然後建議道︰“華陽君主義渠糧草輜重事,若得建功,必能動王。設不如意,臣再薦之。勝如枯坐館驛。”
張祿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秦王下令他到羋戎處報到,自然館驛是住不得了。好在也沒什麼可以收拾的,第二天打了個包袱,與驛吏道了別,攜了秦王的文書,就往羋戎處報道。
羋戎坐鎮望夷宮,離館驛五六十里路,按秦律可以走兩天,路上有一次館驛安歇。張祿剛到咸陽,諸事不便,一路問道,一邊與人交談,身體又不好,行走不快,黃昏時過了渭水,才走到咸陽宮。在咸陽宮旁邊找到一家館驛,驗了節符,住了進去。從驛吏那里領了鑰匙出來,到處尋找自己的信息,猛不丁身後一人叫道︰“前面可是範先生”
張祿回頭一看,不禁又驚又喜。來者竟是黃歇——原來楚太子和黃歇就住在這個館驛中,只不過他們是上等房間,兩座三間兩進的院落;而張祿只是一間單人間。張祿趕緊過去見禮道︰“不意于此與公子相見。容臣安身,便來拜見!”黃歇指示了自己的院落,道︰“僕住前院,有先生故交與僕同住。”
兩人相辭。張祿悄悄四下看了看,並無旁人,這才安下心。趕快找到自己房間,放下包袱,稍整理一下儀表,也不顧勞累和饑渴,就往黃歇所住的院子中來。
開門是一名家臣,早已得到黃歇的指示,將張祿請到塾房,自己進去通報。少時,黃歇、芒申、車右先生和虎仲先生都出來了。幾人如同他鄉遇故知,親熱異常。
張祿趕緊先說了要緊事,道︰“臣為待罪貴人,亡命于野,易名張祿。此車先生所盡知。未得報于公子,願公子勿泄。”
黃歇連稱不敢。車右先生道︰“吾等亦亡命之徒。此申公子!”
張祿也省悟過來,道︰“聞道芒公五子最賢,必申公子也!”
芒申連道豈敢。眾人一起上了正堂,芒申被呼為“申公子”,是申公之後;車右先生被呼為“右先生”,而虎仲先生被呼為“鐘先生”,均為申公家臣。張祿介紹了自己與公子會面,為人所認出,坊間傳言四起,已經驚動了魏相府;自己被逼無奈,只得借秦使王稽之力,避往秦國,于年前方至。黃歇自然知道這些傳言都是自己指使車右先生辦的,但不可能說破,說了些“僕思賢心切,思慮不周,不意連累先生。好在先生大才,孤身出離虎口”之類的話,言下瞥了一眼車右先生,似乎是說,難不到範先生吧!車右先生只做不知,心下也暗暗稱奇︰張祿竟然就這麼不顯山不露水地從魏來到了秦!
坐定後,張祿道︰“臣入秦之後,值義渠之變,王路不通。王命臣往華陽君麾下侍候。臣遂往望夷宮,不意竟遇公子!”
黃歇道︰“以先生大才,往赴華陽,必建大功!”
張祿道︰“臣素無與軍事,卒往軍中,不知所為。”
幾人相互望了一下,道︰“爭戰之事,自有將率尉司當之,先生之行也,不過籌集糧秣,征集車乘民夫,源源前運而已。”
張祿道︰“臣聞之于謁君,義渠之于咸陽,山高水遠,溝壑縱橫,車乘不行,民夫不繼。華陽君欲以十萬之眾,按月輪替,期之半年。”
黃歇道︰“山路崎嶇,但經人行,自成道矣。”
張祿道︰“臣以夯土以為道,奈何”
黃歇道︰“何謂也”
張祿道︰“臣觀通衢大道,不過經人踩踏,土質堅實;其堅至者,車過無痕。臣以為,若以人工夯之令堅,拓之令寬,車乘得行,得無其利”
黃歇道︰“事或有之……惟無人行之……或費人工匪少。”
張祿道︰“較之十萬之眾,未為多也。”
黃歇道︰“先生其陳之,或能成功!”
張祿道︰“車寬一步,道寬三步,其能並馳。日工百步,合長三十步。萬人一日可至三十萬步,千里矣。次日夯築,一日可成。不數日,乃至矣。”
車右先生道︰“非所論也。山道崎嶇,或深或淺,一步或十余作而不得;非如力田,一步一出。”
張祿道︰“咸陽至于義渠,不過五六百里。縱五伐十作,十日必成!”
大家好像也想不出什麼漏洞來反駁,只能點頭稱是。于是張祿和車右先生撇開眾人,自顧自地在一旁仔細計算起來。黃歇和芒申無奈苦笑,黃歇告辭回後宅,芒申和虎仲先生也加入討論的行列。
經過一夜的研究,張祿第二天走出館驛時,已經對自己充滿了自信。他並不著急,同樣一邊走,一邊觀察咸陽士民的活動和精神狀態。他大大咧咧的態度和路上行人謹小慎微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
到了望夷宮,張祿出示秦王的教令。華陽君派出一名侍郎,給張祿安排好宿處,將他帶到華陽君面前。
華陽君的案頭擺滿了文冊和算籌,本人正在案頭忙碌。侍郎過去,報告“張祿晉見”。羋戎處理完手里的文冊,放在一邊,跪起,請張祿到案前就坐。張祿行了一禮,就在案前坐下。羋戎道︰“孤少聞,未知先生何來”
張祿道︰“臣張祿,本魏人,蒙謁君王稽不棄,薦臣于王,乃效焉!”
羋戎道︰“謁君所薦,必得其人!秦王薦先生至望夷宮,必有指教!”
張祿道︰“秦王聞君侯更戍勞苦,特命臣獻一計,為君侯解之!”
羋戎道︰“何計”
張祿道︰“臣請一月為期,鑿道通義渠,車乘可通,士卒無跋涉之苦。”
羋戎道︰“何以為之”
張祿道︰“君侯以為,其計善否”
羋戎道︰“若得成功,自然極善。諸多困苦,一朝解之。”
張祿道︰“臣聞君侯為義渠征卒十萬,臣請三萬以成之。”
羋戎道︰“何以為之”
張祿道︰“願錯君侯之籌,為君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