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周至這回真的明白了，翁以鈞才笑道︰“你這種人就是從小嬌生慣養，被師長們用好肉好菜喂得飽了，看不上刻版畫。”
周至不禁失笑，嬌生慣養這個詞怎麼還能用到自己這七歲就要在假期里給全家做飯掙零花錢的人身上？
不過再一想，翁以鈞在這里指的是國學上的薰陶，培養，以及對書畫，詩詞，顧問的鑒賞，臨習，甚至是創作的能力，從這方面來講，自己還真是給早期的四表舅，干爹，後來的辜老三代人，再後來的王老爺子，啟老爺子喂大的。
還真是從小到大都是吃的細糠啊……不過周至一轉眼又悄悄的得意了起來，老子吃了這麼多的細糠也沒有消化不良，這也算是一種本事兒啊！
“肘子你是去過島國的，目光就不能夠僅僅局限在中國。”管舒寧說道︰“其實陳洪綬的版畫如此受重視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他對于其他藝術流派的影響力。”
“有嗎？”周至在想島國哪一種繪畫和這種人物風格有關系。
“明末清初，人物夸張變形，頗具版畫風格，你想想呢？”翁以鈞提醒道。
“七寶燒？蒔繪？”周至琢磨道。
“你別朝工藝品上想啊，繪畫，繪畫風格！”
“浮世繪？不可能吧……”要是陳洪綬的繪畫風格能夠印象到浮世繪，那影響就真的是太大了。
“就是浮世繪！毛奇齡在《陳洪綬別傳》中記載，有人用竹筒裝了兩幅畫到日本，‘貽日本主，主大喜，重予宴，酬以囊珠，以傳模筆也’。可見陳洪綬的畫在日本的影響。”翁以鈞說道。
兩幅畫竟重重地得到了一口袋寶珠作為酬謝，還因為它只是別人臨摹的作品，即“傳模筆”，還非真跡，足見日本畫界對陳洪綬的畫崇拜得可謂五體投地。”
管舒寧接著講道︰“浮世繪盛行時，島國人將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反復翻印、刻版，風靡一時。以至于後來浮世繪的人物畫風大受影響。”
“哈哈哈還真是的啊？我就覺得在島國看到歌川國芳的《水滸豪杰百八人》的風格怎麼有點熟悉，還以為是受了島國動畫片的影響，原來根子在這兒啊！”
這就明白了，兩人都是大都會博物館東方藝術部的背景，他們的研究並不只局限在國內，因此對于陳洪綬的版畫更加重視，就是應有之意了。
聊完了這一掛，大家移步書房，準備看周至寫字。
作為字畫研究的資深專家，翁家自然是不缺筆墨紙硯的，不過成本很高，是從內地出口到港島的特殊轉口產品。
周至也利用這次機會讓詩婢家組織了一批蜀中的紙張過來，也算是進行宣傳了。
不過蜀中的筆和墨的確還是不大拿得出手，這兩種還是得湖州和徽州的夠看。
寫大字對于現在的周至來說已經不是短板了，原因卻不是因為他勤于練習，而是因為基本功到位加上名家指點，窗戶紙一透後基本就成形了，另外就是因為躲懶，如文征明那種日課千字的功夫，他有那心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只能改練大字維持水準。
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而且還有一樁額外的好處，就是黃體字越往大寫越好看，很多字體從小往大放需要重新耗費精力苦練，而黃體卻是倒了過來，從大往小寫反倒更難，從小往大放卻更加容易。
這個秘密四表舅瞞了周至很多年，周至以前在小縣城里又接觸不到那麼多的書法高手，以為都是小字沒有練好不敢上手大字，所以偶然寫個大字參加學校書法比賽都是自己臨場發揮，咬了牙和中號字較勁，直到遇到啟老爺子，才被告知關竅。
要是四表舅早告訴了他這點，那周至肯定就會像現在這樣，只愛大字不愛小字，忽略了基本功的練習，哪里做得到像現在這般揮灑自如。
一邊寫字，周至一邊將這個故事講給大家听，讓周圍一圈人都樂得不行。
翁萬戈也听得連連點頭︰“你家長輩可真是個妙人啊，你真得好好感謝他，要不是這般‘因材施教’，肘子你提前習練大字，書法就絕對達不到今天這樣的水平了。”
這話啟老也這樣說過，周至也知道事實的確就是如此，除了佩服四表舅調教手段高明以外，周至真沒辦法抱怨，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傻。
黃體大字如長鋒大戟，核心結字緊密而四體舒張，一收一放之間可以給創作者極大的發揮空間，所謂“舒處可供走馬，密處不容透風”，疏密之間能夠構成音樂一般的美感。
管舒寧是識貨的人，因此才點了名要周至來寫，現在寫出來了，居然比上次見到的安思遠四季拍賣會的題頭還要驚艷，自然是更加的滿意。
“肘子你說的木料又是怎麼回事兒？”收拾期間，翁萬戈又問起了這個問題︰“北美有什麼好木料嗎？國內不都是用紅木嗎？”
“畫軸要結實輕巧。”周至當然不可能說自己對沙漠金的認識來自後世，于是說道︰“那種木頭雖然不是傳統書畫卷軸的軸桿用材，但是密度極大，幾近紫檀，肯定是既結實又沉重，足以作為畫桿來用的。”
“畫軸不用紫檀的原因，是因為它雖然硬，但富含油脂，而且是帶有顏色的油脂，紫檀屑煮水甚至能夠用為織物染料使用，很容易污毀畫卷，一般是不能用的，除非陳化很多年很多年的畫軸，方才好使。”
“所以畫軸一般是桐杉做軸，高檔的用甦木，檀香，使用以前還要用石灰水去除油性，方才敢用。”
“沙漠金就沒有這個問題，它生長于沙漠，油性極低，本色也淺淡，不會沾染畫卷，既硬且沉，我覺得是非常適合的材料。”
“那不就太沉了？”翁萬戈困惑道︰“太沉的畫軸，會將畫墜壞的吧？”
“這個很好解決啊，只要將畫軸中心鑽空，就既能夠實現強度要求，又能夠滿足重量要求了啊。”周至笑道︰“古人加工中空長軸還存在精度的問題，我們又不存在。”
“因此我決定將它們送回國，到時候試試。”
“別等送回國再試啊，就在這里試！”翁萬戈一指牆上三幅大畫︰“它們加上你寫的題頭和楹聯，反正你也要裝裱，不就是現成練手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