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馬上,班衛征看著前面的皇城儀仗,向身旁的駱安源問道︰“我本以為此事無望,哪想到……”駱安源壓低聲音︰“駱某也不瞞你,此事我向妻子提起後,她搖頭也說是難辦。後來,我的女兒艾青,無意間听見,居然自告奮勇要去宮中說。回來的時候,不僅她一人,宮中天使也跟了過來。”班衛征听到這里,低聲問道︰“難不成是皇上知曉了……?”駱安源擺手道︰“你莫猜,也莫談論,只當是不知。”車隊行到宮城的賓和道,班衛征和駱安源下馬,先是與宮中來的內侍說了一番話。接著,班衛征找到在車隊中一臉緊張的屈朝義,對他說道︰“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再往前,會有人帶著你們……記住,入了宮,不要多看,不要多問,也不要多說。”屈朝義听見班衛征要離開,險些哭出聲來︰“班哥兒,你倘若走了,我們該怎麼辦?”班衛征小聲說道︰“你們都是灞川別苑的老人,在宮中只要別犯下大錯,是不會有事的。”一旁的公孫大娘,走過來笑著說道︰“班哥兒說的有理。”班衛征向公孫大娘點了點頭,接著跟隨駱安源,一起離開了。屈家和公孫大娘一家,跟在內侍的後面,順著外緣的宮道,一路向前。經過了四五道門,又走了將近二里多的路,終于來到一處修建在湖邊的別院。坐在馬車上的屈朝義,見那別院無論景致還是建築,都與灞川別苑頗為相似,不禁驚呆在當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屈三翁行到半途,突然從車上跳了下來,向著別院想要跑去,口中又呼道︰“長安,長安到了。”屈朝義反應過來,連忙跟著下車,在內侍們的大聲叱責下,追上了父親,又將後者拉了回來。馬車行入別院,又停穩下來。有執禮太監,先是說了一通宮中的注意事項,接著開口讓眾人在此地等待,不要亂走。過了大約一刻鐘,有女官過來,將眾人引向了院場。屈朝義看向四周,越看周邊的景色,越是熟悉。走到別院內的外場,憑借著對灞川別苑的依稀回憶,屈朝義甚至能叫出每一條小路的去處。就在此時,有眾多內侍和宮婢,護著一位女子走了出來。公孫大娘看見那女子的樣貌,眼淚先流了下來,接著行了拜禮。看著眾人跪倒一片,畫月牽著婉娘的手,來到人群之中,先是扶起了公孫大娘,恭敬稱了一聲師傅,接著又開口讓眾人都起身。跟隨畫月一起來的內侍,範吉年也在其中。不過,這位內宮大管事,此時的臉色,不是太好。讓一群百姓入了深宮,又設宴款待,這不合儀制,也有失皇室威儀。範吉年雖然心中不悅,但也只能強忍。畫月領著眾人來到別院的正堂,先是寒暄了一番,接著向公孫大娘問道︰“宮廷梨園已經並入宣文監,大娘精通戲舞,可願意留在涼城,入監為官?”公孫大娘搖頭道︰“老身年紀大了,別說是劍舞,就是尋常跑跳,也做不動了。這次從安西回來,只想著去長安落葉歸根。”畫月聞言,心中有些傷感,也不再勸了。將視線又移向後方,畫月笑著說道︰“柔杏,你過來。”屈家之女柔杏,後來嫁給了公孫大娘的兒子。早些年在灞川別苑,她與畫月乃是密友,如今再次相見,一人成了宮妃,另一人卻是民婦。見柔杏面露畏懼,慢慢走了過來,畫月也不催促,只是笑著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柔杏見畫月平易近人,慢慢也打開了話匣,說了不少在安西的事情。時間過去了許久,門外的太陽,開始漸漸西斜。身處堂外的範吉年,听著一群人在那里拉著家常,百無聊賴,突然有一名小太監,急匆匆的跑了過來,又說了些什麼。範吉年听完之後,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向身旁的宮人們,沉聲喝道︰“去!趕緊去準備!皇上來了!”不多時,剛剛處理完朝政的周鈞,在一片萬歲之聲中,走進了泉湖小築。看著跪倒在地的人群,許久未曾露出笑容的周鈞,居然當著宮人的面,難得開起了玩笑︰“免了這些虛禮,都起來吧,別耽誤了吃飯的功夫。”很快,堂中擺起了案台,又有宮人將酒菜,傳了上來。酒是市井中常見的冰玉燒,而菜卻是灞川別苑中,過去常吃的炒菜。看著面前的爆炒肚絲、灌湯燒雞、紅燒抄尾等等菜肴,屈朝義一瞬間有種錯覺,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鮮活而又幸福的時候。周鈞先自飲了一杯,接著揮手支開想要上前服侍的宮婢,一手拿著飯碗,一手拿著筷子,自顧自的夾菜吃飯,一邊吃一邊還不忘說道︰“都看著做什麼?再看菜就涼了。”範吉年在一旁看著,見皇上不顧儀態,面色糾結,想要上前規勸個兩句,但又猶豫。就在這時,屈三翁拿起酒杯,灌下了杯中之酒,開口贊了一聲好酒。他又伸出筷子,夾了一口魚肉,吃到嘴里卻搖頭說道︰“這菜是我兒媳燒的吧?豆油少了,火候也差了,遠不如周二郎的手藝……”範吉年听見『周二郎』三字,先是愣住,接著劇烈咳嗽,最後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周鈞不動聲色,只是瞥了範吉年一眼。範吉年瞧見之後,立馬軟了下來,閉口不語,抬頭看天,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屈三翁喝了酒,又吃了魚,朝四處看了看,開口問道︰“萍婆人呢?她怎麼沒來?她不來盛菜,龐公豈不是要餓肚子?”此言一出,滿堂俱靜。屈朝義大驚失色,連忙捂住屈三翁的嘴,讓他不再說下去。周鈞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眼中慢慢染上了一層悲色。畫月見狀,慢慢握住了身旁周鈞的手掌。而正在吃著肚絲的婉娘,卻是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周鈞放下筷子,輕輕回握住畫月的手,對眾人說道︰“長安灞川,如今正在重建,十里長街、東西三洲、連山書院都已經初具規模,你們倘若想要回去,朕可以令長安府尹妥善安置你們。”公孫大娘聞言,離開席位,跪倒在地後說道︰“皇上宅心仁厚,老身代灞川舊人們謝過。”周鈞輕輕點頭。婉娘此時在一旁開口問道︰“父皇,總听母親說起灞川,那里究竟是什麼模樣?”周鈞摸了摸婉娘的頭頂,開口說道︰“那里的山水和景致,就像畫中的一樣,早晚有一日,你會看到的……”小築一聚,便是別離。三日後,屈家和公孫大娘一家,帶著皇帝賜下的贈禮,再次踏上歸途,離開了涼城,去往長安。一個多月後,身處北鎮撫司的班衛征,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屈朝義。屈朝義先是在信中,感謝了班衛征的恩情。屈朝義接著在信中說道,家人剛到長安,就得到了官府的照顧,不僅在城中置辦了宅子,還在灞川新遷的官家茶坊中,得了一份報酬頗豐的差事,一家老小衣食無憂。最後,屈朝義在信中提了一事。有一日,屈三翁離家出走,家人們四處尋找都不見。後來,有鄰人提醒,說是在灞川長街看到過老人的身影。屈朝義帶著家人去灞川長街,最後在灞川別苑的舊址大門處,發現了屈三翁。後者坐在門檻上,依著門牆,臉朝長街,背後是荒廢已久的老宅,面前是夕陽落下的湖景。蹲下身細看,人們這才發現,屈三翁守在灞川別苑的門口,已經永遠的閉上了眼楮。但老人的臉上,卻滿是笑容,仿佛做著一場永遠也不會醒來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