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州府治所,議事堂。
夏末秋初,城中酷暑難當,然而身處議事堂中的眾人,卻是如墜冰窖,戰戰兢兢。
周鈞坐在上座,安思順坐在一旁,
堂中有典吏唱名,又大聲宣讀罪狀,只要是被叫到名字的官員,全身顫栗,趴伏在地,稍後就有武衛拖走,押入牢中。
王 經營大磧商路,涼州城作為商路長行的首站,城中大小官員或多或少都與王 有過交集,或是行賄,或是勾連。
掌握了王 賬冊的周鈞,借著朝廷除貪為由,將涼州城中的多股勢力,連根拔起。
這其中,就有不少包括安家在內的昭武九姓。
眼見一名出身安家的官員,被叫到名字之後,兩腿癱軟的被武衛拖向門外,安思順偷偷瞧了周鈞一眼,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更別提開口求情了。
安家與李林甫暗通曲款,安思順和他的父親安波注,為表忠心,更是親筆寫了不少諂媚之信,交給了李林甫。
周鈞從長安到涼州城時,安思順還心存僥幸,以為前者不知,故意緩了幾日才去見他。
未料到周鈞見到安思順的第一句話,便是『鈞來涼州之前,曾去詔獄探望過李林甫,他言及河西安家,盡是褒揚之語,還言道,望鈞照拂一二。』
安思順听見這話,背後冷汗津津,心中滿是驚懼,險些想要稽首請罪。
周鈞也沒理會他,直接入了州府治所,又招來了大小官員,便有了開頭的問罪一幕。
唱名整整持續了大半個時辰。
當名冊讀完的時候,留在議事堂中的官員,只有原先的七成,人人臉上都是劫後余生的表情。
周鈞冷冷看向堂中的官員。
這些人中,有些罪過較小,有些當且記下,真正能夠做到忠于職守、兢兢業業的官員,怕是連三成都不足。
周鈞看向身旁的安思順,沉聲說道︰“安大夫。”
安思順一驚,先是應了一聲,接著定了定神,又回道︰“請駙馬示下。”
周鈞︰“王 貪贓枉法,大磧商路混亂,給了吐蕃軍可趁之機,致使整個隴右局勢大壞。涼州有不少官員,與王 共謀私利,致使朝廷稅賦受損,實乃大過。”
安思順連忙點頭道︰“駙馬所言極是,安某有失察之責。”
周鈞擺手說道︰“安大夫身為河西節度使,一邊要防範外敵,一邊還要司管軍屯等事,兩邊無法兼顧,也是自然。”
安思順松了口氣,瞧這架勢,周鈞是不打算借題發揮,為難自己了。
周鈞話鋒一轉,又說道︰“吐蕃犯邊,安大夫分身乏術,還是多關心軍務一些,武威郡政事可以放給下屬,這樣也不至于兩頭都顧不過來。”
安思順一愣,周鈞這話的意思,明顯是在叫拿武威郡的治理權。
安思順張了張口,有心想要拒絕,但仔細一想,卻心中無奈。
一來,周鈞乃是隴右黜陟使,本來就管著官員的升遷獎懲;二來,王 貪腐一案,涼州官員大多深陷其中;三來,安家與李林甫有著瓜葛,這一事成了把柄,被周鈞握在了手中。
想到這里,安思順深深嘆了口氣。
世事難料。
就在三年前,安家還與周鈞是盟友的關系,兩家關系融洽,但是為了均勢投注,安家又與李林甫牽上了線。
讓安思順和安波注做夢也未想到的是,周鈞成了駙馬,又攬了大權重回河西,而不可一世的李林甫,居然落了�倒台身死的下場。
想到這里,安思順口中滿是苦澀,只是對周鈞拱手說道︰“一切听駙馬安排。”
出了府所,周鈞坐在馬車上,看著武威郡的官員名錄。
借著王 之案,清理武威郡官場,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就是要將忠于自己的人,安插到武威郡中那些空缺出來的崗位上。
灞川的公主府,按照大唐儀制,本來就設立了公主邑司,司中錄遷了令、丞、主簿、典吏等等官員。
自從公主設了府第,這些低層官員,除了宮中來的,另有不少來自灞川別苑,都是周鈞一手提拔上來的親近,生活用度統統由駙馬發放,自然是忠心耿耿。y
這次離開灞川,去往沙州赴任,周鈞隨行就帶了不少公主府中的官吏。除此之外,孔攸這些年在涼州城中,也借著金家之勢和工匠內坊,發展栽培了不少有才的賢士。
眼下武威郡中官員空缺,正好由這兩批人補缺上去。
周鈞一邊思考著官員安排,一邊回到了金家宅院。
金鳳娘帶著朝暮,等在大門外。
瞧見周鈞的馬車,朝暮脆生生喊了一聲阿耶。
周鈞听見這喊聲,叫停了馬車,掀開帷簾走了下去,一把抱住飛奔而來的朝暮,哈哈大笑了起來。
數年未見,朝暮脫了些許稚氣,眸子中多了些靈氣,說話做事隱隱能看出大戶的風範。
周鈞抱著朝暮,走到金鳳娘的身邊,點頭說道︰“暑氣未退,先進屋里去。”
金鳳娘瞧著周鈞,猶豫了片刻,口中小聲呼道︰“二郎如今做了駙馬……”
周鈞︰“不礙事,進屋吧。”
入了堂中,金家的大管事申叔公,向周鈞稽首行了拜禮,又引後者入了中苑。
周鈞找了一處涼亭,先是放下朝暮,又對申叔公問道︰“同行的李將軍,可安置妥當了?”
申叔公︰“回家主,李將軍安排在了內坊。”
周鈞︰“明日由你領路,我和李將軍要去見一見,金家長行坊那些新進的『伙計』。”
听見這話,申叔公心領神會的點點頭,又說道︰“那些伙計都住在嘉麟縣北的堡城,距離涼州有些路程,想要當日來回,怕是要早些出發。”
周鈞︰“好,明日用完早飯,我們便出發。”
申叔公應了一聲。
眼見申叔公走遠,等在苑口的金鳳娘,這才走了過來。
周鈞一邊陪著朝暮嬉鬧,一邊對金鳳娘問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里,金家安好?”
金鳳娘︰“你在長安的時候,孔參軍把一切管理的井井有條,妾身陪著朝暮,安心無憂。”
周鈞看向金鳳娘,沉默片刻,接著柔聲問道︰“鳳娘,你可曾怪過我?”
金鳳娘一愣,奇道︰“鳳娘為何要怪二郎?”
周鈞︰“鳳娘本是金家之主,是我接了過來……”
金鳳娘搖頭笑道︰“二郎多慮了。倘若不是二郎接手,金家因為長行禍事和康家構陷,如今怕是早就家破人亡。鳳娘每每想來,都覺得將金家交到二郎手中,卻是我這一生中做過的最正確的事情。”
周鈞嘆道︰“你能這麼想,就好了。”
金鳳娘︰“不光是鳳娘,金家上下,無論是誰,都視二郎為明主。說句好笑的話,倘若二郎今日下令,要將我和朝暮逐出宅子,怕是無人會生出異議。”
朝暮聞言,有些畏懼的看向周鈞,眼中也多了些霧氣,仿佛生怕父親再也不要她了。
周鈞心中嘆了一聲,先是看著金鳳娘,又看了看身旁的朝暮,輕輕說道︰“再過些時日,我就要去往沙州平叛。倘若得勝,你們便隨我去西域吧。”
金鳳娘听見這話,愣在當場,忍不住問道︰“去西域?二郎何出此言?”
周鈞︰“鈞承了聖旨,重修大磧商路,癥結不在沙州,卻是在安西。處理完涼州和沙州之事,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將會在西域住下。朝暮自出生以來,與我聚少離多,都是鳳娘一人在撫養,我心中頗感虧欠,故而打算帶你們母女二人,一起去西域住下。”
金鳳娘聞言,有些匪夷所思,不由問道︰“二郎去西域,會住下多久?”
周鈞︰“很久,很久……”
朝暮在一旁問道︰“倘若去了西域,阿耶就會陪著朝暮,不再離開嗎?”
周鈞輕輕點頭,又對金鳳娘柔聲說道︰“早些年在長安時,你我二人結緣,後來雖說分離,但卻有了朝暮。得女若此,鈞自然不能拋下鳳娘不顧,于情于理,總要許你一個安身之所。”
金鳳娘听見這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結結巴巴的問道︰“二郎的意思是……?”
周鈞摸了摸朝暮的頭頂,笑著說道︰“你是我的女兒,我是你的阿耶。帶上你的阿娘,隨我一起去西域吧。”
朝暮的眼楮亮晶晶的,听見周鈞的話,開心的蹦起來,一把抱住了後者,再也不肯松開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