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灞川別苑。
周鈞將乘馬寄在門房,又入了別苑,先是攜著禮物,去了龐公和殷公的小院,道了上元安康。
出來後,他又來到外苑,詢問後才得知,畫月和蕭清嬋一早就去了街市。
從灞川別苑步行去了街市,周鈞入了坊門,只見整條長街張燈結彩,路上行人接踵摩肩,臉上都是喜氣洋洋。
向前走一些,周鈞來到中街,只見偌大的場院之中,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
街販、游客、匠人、樂伎和艄公,將整個場院擠得滿滿當當,所有人都朝著露天戲院那里擁去。
周鈞瞧著奇怪,便找來附近的一人問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鈞,開口說道︰“今日曲院有寒宵居士的新戲。”
周鈞恍然,又向前看去,只見在露天曲院的大門處,有不少宮人充作掌固,正在維持著秩序,又發放著座牌。
周鈞見人實在太多,便息了過去的念頭,轉身朝著一旁的周家酒樓走去。
走到半途,他看見一位年過三旬、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踮著腳尖正看向戲院,面露為難之色。
起初沒怎麼在意,周鈞經過男子身邊,听見後者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想我少陵野老囊中羞澀,哪里又有閑錢去看戲呢?”
听見此言,周鈞停下腳步,轉過頭去,臉上帶著些許訝異,朝那男子問道︰“你是杜甫?杜少陵?”
那中年男子看向周鈞,也是一臉驚詫︰“你,你認識我?”
周鈞心中感慨,沒料想居然在灞川遇見了後人口中的『詩聖』。
杜甫見周鈞雖是年輕小郎,但衣著華貴,腰間又別著魚袋,便拱手行禮道︰“敢問……?”
周鈞還禮道︰“周鈞,周衡才。”
杜甫一怔,又連忙說道︰“原來是周二郎。”
周鈞有些意外,杜甫居然知道他。
周遭吵雜,周鈞向杜甫提議道︰“杜少陵倘若有暇,不如隨某去吃酒?”
杜甫下意識的摸了摸錢袋,又看了眼周鈞,最終咬了咬牙,點頭答道︰“好。”
二人進了周家酒樓。
櫃台後的掌櫃,瞧見周鈞進門,連忙跑了出來,一邊迎一邊說道︰“今日畫月娘子還親口交待,說是周二郎會來街市,某一早便將雅間收拾干淨,又備好了酒菜。”
周鈞沒理會掌櫃,反而將視線轉向一樓的堂內。
只見迎客、侍者還有賬房,統統換成了之前那批遣散的宮女。
一旁的杜甫見酒樓奢華,堂間侍者皆是知禮雍容,不自禁有些羞赧,小心翼翼用袖子遮住了袍褂上的補丁。
周鈞走在前面,領著杜甫入了二樓的雅間。
剛一進門,後者見房內雕梁畫棟、古韻不凡,字畫皆是真跡,琴瑟皆是名器,心中不由更加忐忑。
周鈞招呼杜甫坐了下來,又向一位作侍的貌美宮人,要了一壺焙花燒和例常飯菜。
杜甫坐入席內,思慮再三,忍不住朝周鈞問道︰“甫無名無望,周二郎如何識得我?”
周鈞並未急著作答,而是心中回憶起杜甫的一生。
杜甫的前半生,多次參加科舉,又屢次落第。直到天寶十載,才憑著《大禮賦》一文,得了李隆基的賞識,做了一個補缺的散官。
在長安居住的後些年里,杜甫生活拮據,又貧困潦倒,在天寶十四年十一月時,家中的小兒子甚至被活活餓死。
在杜甫活著的時候,他的作品無人賞識,甚至有人評『沉郁頓挫、波瀾不興』;直到他死後百年,才聲名遠播,被封為『詩聖』。
周鈞想到此,只是對杜甫說道︰“杜少陵的詩,某曾見過,當為傳世之作。”
杜甫听了,三分意外,七分感動,連連說道不敢當。
周鈞從焙爐上取了酒壺,先是給杜甫倒了一杯酒,又朝他問道︰“杜少陵如何來了長安?”
杜甫喝了一口溫酒,說道︰“聖人詔天下,但凡『通一藝者』,可入長安應試,甫打算去試試運氣。”
周鈞點點頭,李隆基在天寶五載年末向天下發招賢令,不過這場考試的主考官卻是李林甫。
結果便是,參加考試的士子全部被判為落選。
李林甫又向皇帝慶賀,才俊皆在朝中,世間再無遺賢,生生掐斷了任何可能會威脅到他相位的上升之路。
關于這件事,周鈞也沒有向杜甫點破,只是說道︰“杜少陵素有賢才,他日必有作為。”
就在二人交談之際,窗外傳來了戲樂的聲音。
周鈞推開窗戶,又支起了木架。
杜甫探頭朝外看去,這才發現樓下不遠處就是戲院,身在雅間,戲台上的一切,居然盡收眼底。
今日上演的戲目,名為『兩相知』。
周鈞看了兩幕,便發現這戲本的劇情,並非是他寫給宋若娥的,而是原創的。
故事說的是一對男女,素未相識,女子在出生之前,家中就為其安排了婚約。
一年的上元節,男女二人在燈街中巧遇,又互生情愫,但女子已有婚約在身,只能與男子斷了聯系。
後來,女子的父親在朝中被人誣陷,全家被投入牢中,原本的婚約也遭反悔,甚至家中財產也被席卷一空。
男子听聞此事,只身調查,歷盡艱險,揪出了幕後的黑手,還了女子父親一個清白。
最終,男女二人終究走到了一起,卻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周鈞一邊看戲,一邊尋思。
『兩相知』算是宋若娥第一個原創的戲本,雖然在一些細節上,還有一些小瑕疵,但是卻已經完全擺脫了唐朝優戲的框架,逐漸向宋元朝代的戲曲形式靠攏。
房中的杜甫看完這戲,不停感嘆。
這一出新戲,無論是劇情、橋段,還是戲文和唱腔,對于杜甫而言,都是全新的感受,讓他頓時有一種耳目一新的領悟。
看完了戲,意猶未盡的杜甫當場提筆,在房中寫下了《自京赴灞川觀戲詠懷二首》。
寫完,杜甫又向周鈞拱手行禮道︰“謝過周二郎。”
周鈞︰“謝我作甚?”
杜甫︰“早就听聞灞川戲院,乃是長安城外的一大景致。其它州府的行客來了長安,必定要來此處一觀。甫慕名而來,卻苦于購不到戲票,倘若不是周二郎成全,怕是沒有機會瞧見這『兩相知』。”
周鈞擺擺手,示意杜甫無須在意,又呼侍者行菜。
一頓酒食吃完,杜甫自忖年長,本想付賬,後來得知這酒樓乃是周鈞名下的產業,不由驚呆在原地。
周鈞將杜甫送出酒樓,又听聞他住在長安城南坊,路途遙遠。便專門雇了一輛馬車,付了車資,叮囑車夫將其安全送回。
重新回到周家酒樓,周鈞入了二樓的雅間,意外的發現畫月和蕭清嬋身在房中。
畫月小口吃著桂花酥,蕭清嬋歪在牆角的軟席上,身上蓋著羅褥,卻是睡著了。
見到周鈞進門,畫月站起身,為他拍落了身上的積雪,又掛好了外袍。
周鈞看了一眼入睡的蕭清嬋,輕手輕腳來到房間另一側的案台邊,坐下後朝畫月小聲問道︰“下一批宮人何時入灞川?”
畫月︰“正月二十四,內侍省來了人,已經遞了闞冊,我拿給龐公看了,已經落了簽。”
周鈞又問道︰“住所可安排了?”
畫月︰“稼洲和溪洲的連橋,已經全部修繕完畢,匠作們加班加點,在橋東新起了兩處小樓,再加上北街騰出的地方,住所應是無礙。”
周鈞︰“錢糧可還足夠?”
畫月︰“之前出售小樓和土地的賈金,還有不少結余,施工和采購的支出尚能支付;至于糧食和用度,我讓屈家和樊家去采購了足夠的米面和炭薪,但是遣散的宮人中,有不少身有隱疾,看病和用藥都是問題,好在解都知與教坊醫署相熟,大夫們答應上元節後,來灞川瞧瞧。”
問診不便,這倒是個麻煩,周鈞記下此事,又對畫月說道︰“這麼多事情也是難為你了。”
畫月搖頭道︰“倘若只是我一人,哪能忙的過來?還好有清嬋相助,她為了闞記名錄,倒是有一日多沒有合眼了。”
周鈞看向熟睡中的蕭清嬋,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