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訖文,周鈞騎著馬回到灞川別苑。
接下來的幾日里,周鈞只是在準備著盤纏、衣服、關文、路引等物。
畫月看在眼里,沒有詢問,也沒有協助,只是整日將自己關在了房中,連公孫大娘每日的武藝訓練,都落了未去。
時間終是到了畫月離開大唐的前一日。
下午練完書法的周鈞,來到膳房,找到了正在準備晚膳的春娘。
後者見了周鈞,笑著將他領到一甕水缸之前。
周鈞探頭一看,只見一尾活魚,正在水缸中歡快的游來游去。
春娘說道︰“二郎,這是你要尋的 花魚。且瞧瞧,鮮活亂跳,灞橋驛那里的艄公今早新釣上來。”
周鈞一邊看一邊點頭︰“好,畫月可是有口福了。”
春娘听了,猶豫片刻,開口問道︰“妾身听聞,二郎放了畫月回家。那大食遠在千里,怕是這一去,就再難相見。”
周鈞用手撥了撥水,開口說道︰“畫月年幼,就被掠至突厥,經些年里,吃多了苦。”
“這天底下,孩子與父母分的久了,終究是悲淒。”
“放她歸家,也算是償了一願。”
春娘嘆道︰“做了二郎的婢子,可真是畫月的福氣。”
再看向水缸中的魚,春娘又問道︰“二郎可是要做魚 ?春娘幫你做了罷?”
周鈞搖頭道︰“不是魚 ,倒是一道要用到菽油的炒菜。做起來有些繁復,而且用料麻煩,尋常里某也燒的甚少。”
春娘一听,興趣盎然,小心問道︰“妾身可否在一旁打個下手?”
周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周鈞先是將 花撈到了案板上,刀光如影,刮鱗及鰓,剖腹去髒,洗淨瀝干。
接著,周鈞按住魚身,小心切了魚頭。
再用刀把魚肉貼著骨頭片開,翻了一面,另一邊也是如法炮制。
最後,刀和手並用,花了一番功夫,把魚肚中的骨刺片了出去。
春娘在一旁看的吃驚,卻不知道周鈞這是要做什麼菜。
只見周鈞將割下的兩片魚肉,魚皮朝下,魚肉先直切,再斜切,切成了菱形刀紋。
酒鹽調勻,再滾上黍粉。
菽油在鍋中燒至滾熱,先是以滾油澆淋魚肉,再將整魚放入熱油中炸至金黃,便撈了起來。
魚肉如金,魚骨如玉。
春娘看著這賣相上佳的燒魚,睜大眼楮,愣在那里問道︰“妾身倒沒想到,原來魚膳還能這般料理?”
周鈞一邊將熱油煸出,一邊笑著說道︰“這菜才燒到一半,還沒完呢?”
春娘驚道︰“才到一半?”
周鈞先用昆醋、飴糖、米酒、胡麻油混成調味料,再重新倒油起鍋,加了蔥段、蒜瓣、筍丁、菇口、 豆、蝦白炒熟出鍋。
將調味料倒在剛出鍋的佐菜上,最後再將這些統統倒在了之前燒好的炸魚上。
春娘看完這些,只是在那里不住的念佛︰“這一道菜,前前後後幾十樣事物,怕是比秀才趕考還要麻煩。”
“這炒菜,原來還有這麼繁復的菜樣,妾身今日可算是開了眼!”
“二郎,這道菜可有個名字?”
周鈞取來食盒,在下方的隔層,倒了熱水用來保溫。一邊將剛剛燒好的魚放了進去,一邊說道︰“松鼠桂魚。”
春娘︰“松鼠……桂魚?這名字恁是古怪。”
周鈞提起食盒,回到了所住的廂房。
畫月坐在堂間的門檻上,雙手托著腮,看向天空。
周鈞將食盒放在了堂間的案台上,走到畫月的身邊,開口問道︰“看什麼呢?”
畫月只是看著,輕聲說道︰“我現在才發現,大唐和故鄉的天空,原來是不一樣的。”
周鈞依言朝天空看去,太陽斜落在了地平線,月亮和星辰隱約可見在天幕之中。
坐在畫月的身邊,周鈞笑著說道︰“說的什麼渾話,難不成這大唐的月亮,更圓些不成?”
畫月斜了周鈞一眼︰“你不懂。”
周鈞搖頭道︰“起來吧,先吃膳,不然就要涼了。”
畫月撐著身體站了起來,無精打采的來到案邊,看著尋常吃的那些個膳食,說道︰“要不你吃吧。”
周鈞一邊將松鼠桂魚拿到案台上,一邊說道︰“知道你喜歡吃魚,燒了個新菜,算是餞行了。”
畫月看了眼那道金黃閃亮的松鼠桂魚,眼楮一亮,動了筷子,夾了一口,小心放入嘴中。
僅僅一口,畫月直接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居然用袖子開始抹起眼角。
周鈞驚道︰“你哭什麼?”
畫月只是哽咽道︰“這麼好吃,回去就吃不到了,你讓我怎麼辦?”
周鈞笑了起來︰“還以為是多大的事情,我把食譜寫下來,你帶回大食不就成了。”
畫月眼淚還是流個不停︰“你還是不懂!”
周鈞無奈,只得苦笑。
畫月筷子不停,一塊又一塊的魚肉被她混著淚水,塞入口中。
吃到一半,畫月突然停了筷子,站起身來,回了小間。
周鈞看著她離去,問道︰“吃飽了?”
不多時,畫月走了回來,懷中還抱著一壇酒。
周鈞看著兩眼發直,開口問道︰“這酒哪里來的?”
畫月︰“我一直放在床下。”
周鈞還想開口再問,卻見畫月再次回了小間,又取來了一壇酒。
畫月將兩壇酒開封,一壇搬到自己面前,一壇搬到周鈞面前,又取來了兩個碗,說道︰“我們喝酒。”
周鈞搖頭說道︰“你才多大,喝什麼酒。”
畫月說道︰“我明天就要走了,難道還不能喝一些嗎?”
周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只喝一點。”
畫月點點頭,抬起自己的酒壇,給自己倒了一碗,又抬起周鈞的酒壇,給對方也倒了一碗。
“這第一碗,我要敬你。”畫月滿臉的毅然︰“倘若沒有二郎,畫月怕是早就如野狗一般,被宰殺在市野之中。”
說完,畫月將碗中之酒一飲而盡,將周鈞唬了一跳。
拿著碗也喝了,周鈞看見畫月已經倒了第二碗,並拿了起來。
“這第二碗,我要敬這別苑中的所有人。”
“身為大食人,別苑上下,從未因此有過半點白眼,待我如姐妹晚輩一般,畫月銘感五內。”
說完,畫月一仰脖,又是一飲而盡。
見畫月看過來,周鈞無法,只得給自己倒了一碗,慢慢飲了下去。
兩碗酒下肚,周鈞見畫月開始倒第三碗,連忙吃了幾口菜,打算壓壓酒。
畫月倒好第三碗,說道︰“在突厥的時日,畫月曾經向真主祈求,只求有朝一日能夠逃出生天。”
“遇見二郎之前,畫月曾經懷疑過信仰。”
“但如今,畫月不僅信真主,更加信命。”
“這第三碗酒,便敬這飄渺無常的命運罷了。”
跟著畫月將第三碗酒喝下,周鈞松了一口氣,說道︰“酒喝完了,且坐下吃菜吧。”
那料到畫月開始倒起了第四碗,口中還說道︰“在我的故鄉,開瓶的酒,就沒有下次再喝的道理。”
周鈞心中疑惑,阿拉伯帝國的風俗里,有這個規矩?
畫月看了眼周鈞,激道︰“這酒也不算是烈,難不成二郎的酒力,還不如女子?”
話說到這個份上,周鈞也沒辦法再推脫些什麼。
只听周鈞說道︰“反正明日出發時辰很晚,再喝一些也不打緊。”
畫月低下頭,眼中卻是閃過一絲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