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定海帶著工匠們,回了長安。
白日里的鋸木聲和修築聲,忽地沒了,整個別苑歸于沉寂,頓時冷清了不少。
屈三翁帶著樊家夫婦去了灞河西岸,查看榨油坊的選址;屈家的兩個兒子,去了樊家小院,幫忙修繕院落,遷入家私。
周鈞則在自己的廂房中,帶著畫月,正忙著做那近期賬目的清算。
畫月拿著筆,一邊在反復驗算周鈞剛剛完成的賬目表單,一邊問道︰“我還是不大明白,這個折舊和殘值之間,究竟是什麼關系?”
周鈞看了一眼說道︰“這兩個數字,和資產都有關聯,你過去應該沒有接觸過,有疑惑倒也正常。”
“就比如龐公新買的這輛大車,你別看它現在嶄新,但每次去長安購買柴薪、食材和雜品,都要用它。”
“用不了七八年,這大車怕是就要廢棄。”
“所以,在廢棄前的這些年里,大車的價值是在逐年遞減,均攤下來,這每年減少的金額,就是折舊。”
畫月哦了一聲,點點頭,又問道︰“那這殘值呢?”
周鈞︰“你想啊,這大車就算是廢棄了,那麼剩下的木板、車轂,拆了當柴燒,也能值個些許銅錢,這就是殘值。”
畫月將筆朝桌上一放,揉了揉額頭︰“尋常賬目只要理會進出兩項即可,你卻還要盤清債額和資產,何必弄得如此麻煩?”
周鈞︰“債和資,是考量收入用度是否匹配的重要數字。”
“往小了說,一戶人家倘若不知道家中之物,能折多少銅貨,一旦遇到天災,那麼就難以做到未雨綢繆。”
“往大了說,一個國家倘若弄不清楚債務和資產,那麼可能一場戰爭過後,就會民不聊生。”
畫月盯著周鈞好半晌,突然問了一句︰“你究竟是從哪里學了這些?”
周鈞被看的心慌,只是咳嗽了一聲,含糊說道︰“多翻翻書便是了,莫要耽擱了,早些盤完賬目,就能早些事了。”
又花了大半個時辰的時間,周鈞和畫月總算完成了灞川別苑的賬目清算。
拿起賬目算冊,周鈞對畫月說道︰“我去一趟龐公那里。”
說完,周鈞出了門,朝著中苑走去。
來到龐公所住的小院,周鈞看見玉萍端著飲具,從房門里走出來,便問道︰“龐公可在?”
玉萍點頭說道︰“在書房,不過有客。”
周鈞一愣,又說道︰“那我稍候再來好了。”
說完,他剛想離開,卻听見房內傳出了龐公的聲音︰“二郎來了?且進來吧,咱家給你介紹一人。”
周鈞與玉萍對視了一眼,前者無奈,只得走了進去。
走入書房,周鈞瞧見龐公端坐在折床上,另一人卻是停在窗邊,正說著話。
龐公看見周鈞,招手說道︰“二郎,咱家與你說,這一位乃是內常侍,正五品下,掌奚官局,名殷大榮,字保家,卻是咱家的宮中舊識。”
周鈞听罷,走上前,向殷大榮唱了一喏。
那殷大榮臉上白淨,看年歲怕是比龐公稍小一些,雖是內侍,但生的白白胖胖,笑起來就如彌勒一般。
殷大榮看著周鈞笑著說道︰“適才就听龐公說了,這別苑上下的大小事務,周二郎端是一把好手。還有那炒菜,也是奇了。咱家這頓午膳,可是要賴在這里不走了。”
周鈞連忙自謙了幾句。
他听著殷大榮的口氣,心中料想,此人和龐公走的挺近,說是相識,更像是舊友。
龐公朝殷大榮問道︰“聖人剛準致仕的折子,你卻是不打算留在長安了?”
殷大榮搖頭道︰“不留了,在恩陽老家還有處宅子,長安的俗事處置妥當,就打算歸鄉去了。”
龐公︰“行內常侍,掌奚官局,聖人又對你器重有加,此時致仕,未免落承。”
殷大榮苦笑著說道︰“開元十二年,咱家便息了上進的心思,龐公應是知道的。”
龐公︰“因為七娘?”
殷大榮︰“是。”
龐公輕輕嘆了口氣。
殷大榮︰“這許多年,在奚官局也見多了生死別離,心腸是沒能硬起來,身體卻先挺不住了。”
龐公︰“你待七娘如同家人,這麼些年了,卻也是受苦。”
殷大榮拱手道︰“龐公知我。”
二人沉默了許久。
龐公又朝殷大榮問道︰“你此行回恩陽,家人可有相待?”
殷大榮︰“家中大人亡故,兄郎因兵禍而喪,姊娘七八年前也歿了。”
龐公皺眉問道︰“那你將來年事漸高,誰來照料?”
殷大榮苦笑道︰“遠房伯家有個佷子,說是要過繼給我。”
龐公︰“人品如何?”
殷大榮︰“大抵就是厲禧之流吧。”
龐公一愣,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說話。
殷大榮見他的神情,坦然笑道︰“龐公也去見過那齊樂堂,自然知曉那無根之人,晚年多是悲悲戚戚。”
“似你我這般,頭頂有片瓦遮雨,身側有石垣拒風,已是大幸了。”
龐公長長嘆了口氣,對一旁的周鈞說道︰“午膳時,讓玉萍多取些酒來,咱家與舊識多吃幾盅。”
周鈞應了一聲,轉身出了書房,向玉萍說了龐公的話。
玉萍倒是有幾分吃驚,說道︰“主家曾言過,酒不僅傷身,更容易失言,不是善物,早就戒了,怎地今朝突然要吃了?”
想起殷大榮和龐公二人的對話,周鈞說道︰“或許也是借酒消愁吧。”
午膳,在龐公授意之下,膳房特意多炒了幾個菜。
殷大榮看了那紅綠相間的爆炒肚絲,又見了那金黃透亮的菽乳雞丁,不僅嘆道︰“龐公過的可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龐公讓作陪的周鈞先是坐下,接著拿起玉萍剛剛斟好的酒,輕抿了一口,回味道︰“好久沒吃,滋味都有些忘了。”
殷大榮笑著說道︰“在宮中的時候,龐公無論言行,最是自律,多年下來,少見遺漏,就連聖人都贊不絕口。”
龐公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搖頭說道︰“咱家剛進宮的時候,不辨逾制,惱了張公,倘若不是你從中轉圜,怕是只能血濺 場了。”
殷大榮愣住片刻,之後訕訕笑道︰“這麼些年了,原來龐公還記得。”
龐公又飲了一杯︰“恩、怨、愁、嗔,像咱們這些人,哪能說忘就忘呢。”
殷大榮嘆了一聲︰“是啊,似我們這些無根無後之人,臨老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以後的事情都不敢去想,倘若再記不清往事,哪那里又有什麼活頭?”
龐公喝下第三杯酒,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再抬起頭來,只對殷大榮說道︰“與其回了恩陽,受那厲禧算計,不如留在灞川,和咱家做個鄰居,彼此照應相攜,如何?”
殷大榮嘴中還裹著一口肚絲,听見龐公這話,一時間頓住身形,睜大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