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晏鳳樓到底是燕王子嗣,更是皇室子弟,竟然肯這般低頭給林震面子,就已然很難得了。
林震見著他,暗暗捏了捏掌心,略略拱了拱手,“晏公子,請坐吧!”
晏鳳樓從善如流,隨意地撩起袍子坐下,然後才抬起頭來,笑容和煦道︰“早就听聞林指揮使英武不凡,如今得見,果如傳言。晚輩欽佩啊!”
林震︰“……”
他閉了閉眼。
雖然在官場沉浮多年,但每次面對著這些嘴巴利索的,他總是覺得眼前一黑的。
這些話,听著是好听,但都像是裹著蜂蜜的毒藥,叫人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勉強擠出一抹笑,“我也听我家妹夫提過晏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相貌俊美,真真兒是就似是個神仙人物了。”
晏鳳樓似是沒听到他話語里的暗示,直接照單全收,然後開門見山道,“多謝您的夸贊了。其實,晚輩今日來,是有事想與您說。”
“誒,莫非是為了燕王世子?我听聞世子中了毒,那些京兆尹真是吃干飯的,如今竟然還沒尋到凶手。不過,您放心,我已經命人把持著各個出入口,嚴格盤查的,而且相信京兆尹定然也能還世子一個公道的。”林震說道。
“對了,我府中也是有供養一名府醫的,雖然不擅長解毒,但若是有需要,大公子盡管提走,給世子好生看診即可。”
他也不給晏鳳樓說話的機會,直接想以此來打發了晏鳳樓走。
他邊說,邊喊道︰“林伯,去,請了劉大夫來,讓他帶上些好藥,跟大公子走。”
林伯應了聲,當即去辦。
晏鳳樓看著他這副模樣,不由微微一笑,何曾不明白他的心思。
“多謝林伯父關心,那晚輩也是卻之不恭了。”他也不拒絕,轉而立刻提起另外一個話題,快速說道︰“其實,晚輩今日前來,不是因為我那弟弟,而是听聞林伯父忠勇,代替我父王前來拜見的。”
說著,他重新站起,朝著林震深深地一鞠躬,“還請林伯父能給晚輩一個機會。”
听到燕王二字,林震心中有了終于塵埃落定的感覺,他低低嘆了口氣,抬頭看著這個能屈能伸的青年,想著理陽公那番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
“大公子何必如此,還請快快請起吧!”他嘆了口氣,“只是,在下不過是區區一名指揮使,只掌管了西城門,且在下心中只願忠君為民,實是不想作他想。”
“朝廷之事,就是百姓之事,忠君既是愛民。而如今的局面,已是摧拉枯朽之勢,勢不可擋,而覆巢之下無完卵,屆時這京中百姓,淪落戰火,難道是林指揮使想看到的嗎?”晏鳳樓質問道。
聞言,林震額角青筋跳了跳,忍不住道︰“若是你們不動那心思,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局面!你們是反叛,是謀反!要是陛下能夠痊愈……”
“林指揮使。”晏鳳樓慢慢抬起眼,視線在林震身上逡巡,緩緩道,“我那皇伯父,如今到底是什麼情況,你心中難道沒有猜測嗎?”
林震一噎。
“再者,我皇伯父老年昏聵,逼死了自己培養的太子,現在這局面又怪得了誰?難道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嗎?”晏鳳樓嗤笑道,“還有,身居高者,就該明白子嗣傳承的重要性。”
“他心中有愧,不想著對這天下百姓,滿朝文武有個交代,也不肯再生個孩子,只想著求求神拜佛,想著修仙問道,以此來逃避自己的責任,導致奸佞當道。”
林震被他的話堵得一怔,一時間竟是沒想到該如何反駁。
晏鳳樓起身,緩緩走到他跟前,低頭俯視著他,輕輕道,“他讓朝廷動蕩,藩王都起了心思,這些又怪得了誰?”
“我父王驍勇善戰,打下半邊江山,卻因為他的疑心,不能再踏入這安京半步,只能在那風沙貧瘠之地鎮守多年。”
“他可曾想過我父王的半分好?但若是沒我父王在邊關駐守,何來他的安心求仙,又何來這京中的紙醉金迷?”
他冷冷一笑,“林指揮使,我明白你的心意,莫過于是怕背上罵名。曾經鎮國公府也是如你這般的想法,可最後呢,也不過是在他的猜疑下,成了半捧黃土。”
“難道,林指揮使也想成為那樣?”
林震總覺得他哪里說得不對,“可這也不是……”
“不是什麼?”晏鳳樓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道︰“這京中藩王,安王和譽王,我那兩個好皇叔,不也是蠢蠢欲動嗎?”
“他們有什麼功績?一個腦子倒是靈泛,但身體差勁,手中更是無半點戰功,而另一個則是有勇無謀,靠著拉攏那幾個跳梁小丑,意圖顛覆超綱,實是可惡至極!”
“但我父王就不同,他有勇有謀,手下有精兵數十萬,更有赫赫戰功,御下更是有方。更不用說,我父王早年還曾隱姓埋名靠中過舉人,只是到了進士,不願佔用那些寒窗苦讀的舉子名額,才堪堪退出。”
他轉而看著林震,慢慢道,“再說了,我父王並非是為了皇位而來。而是為了解救皇伯父,為了清君側才來。”
“皇伯父叫那些奸佞給蒙蔽了,才叫這朝綱動蕩,假以時日,這些消息一旦傳遞到邊境,必然會引起外族覬覦。”
“屆時,外族入侵,那才是真正的內憂外患。林指揮使,你是個忠君愛國的聰明人,更該知道如何做才是?”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再加上一個高帽子蓋下來,就叫林震頭昏眼花。
他雖然早有準備,卻也真沒想到,晏鳳樓這嘴巴這般利索,竟是能這般舌燦蓮花。
“……你方才可不是這般說的,你前頭不是說陛下昏聵嗎?”林震終于找到了反駁的點。
晏鳳樓不以為然,“我皇伯父是老年昏庸,但他到底是帝王,我們為臣者,心中固然有怨言,卻也是希望朝綱得振,百姓能安居樂業。”
“若是能救下皇伯父,讓皇伯父能主持朝綱,我父王即刻便回燕北,再不踏入京中半步。”
這里面就有些許偷換概念了。
畢竟,皇上但凡能痊愈到上朝,何至于拖延至此,更不會惹起這般大的動蕩。
他也就是拿捏著林震還不敢確定真相罷了。
再者,請神容易送神難,待得他父王入了京,屆時願意不願意走,還是他父王說了算的。
林震其實何嘗不懂這個道理,但低頭端起茶盞,一時間也沒回晏鳳樓的話。
晏鳳樓看著他這副畏畏縮縮的老狐狸模樣,心中冷冷一笑。
“林指揮使,听聞你已經讓你的下屬去尋那位張武了?不必尋了,你若是真的擔心你那位心腹,回頭我命人給你送回來就是。”
聞言,林震一震,飛快地抬眸望來。
“你——”
晏鳳樓微微一笑,“多虧了他送的信,我父王已然拿到了京中城防輿圖,這些都是林指揮使的功勞啊。”
“我既然今日人已經來了,那就不妨把如今的形勢掰開與您直白說了。”
“我為先鋒軍,率領了五千精兵入京,而今已然陳兵城郊。而我父王領著余下的十萬大軍,一路輕裝急進已然過了瑯琊,按照腳程,再多不過五日,就能抵達京師外圍會合了。”
此言一出,猶如晴天霹靂,讓林震手中的茶盞微微晃動,茶水都溢灑出來,燙得他手顫動。
他不敢置信的抬頭。
“你們——”
“林伯父手握西城防務,西城城門更是京師通往城外的關鍵要道。若是我父王大軍抵達時,林伯父肯為大軍開啟城門,讓邊軍順利入城,便是大功一件。”晏鳳樓笑眯眯道。
林震心中苦笑。
他是真的沒想到,燕王竟然這般快的有動作。
而且看情況,怕是比安王和譽王的動作都要早。
他這回是真的成了各方勢力眼中的“香餑餑”,可這“香餑餑”背後,是一著不慎的萬丈深淵。
“你們……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謀劃的?”他喃喃道,“是從世子中毒開始的?”
他捋了捋時間,發現只有從這時才有足夠多的時間反應。
“難道說,就因為世子中毒,燕王就要……就要……”
晏鳳樓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抖開了折扇,緩緩拋出了籌碼︰“我可以代替我父王承諾,事成之後,絕不會虧待林大人。”
“不僅會為您請封王侯,還會讓您繼續掌管京師防務,您的家族也能永享富貴。如違此諾,我晏鳳樓必遭五雷轟頂,灰飛煙滅。”
他舉起手指,對天起誓。
林震沉默了,他抹了把臉。
燕王的條件確實誘人,十萬邊軍的實力也遠勝京營,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一旦選擇燕王,就等于站在了“朝廷”的對立面,若是後續局勢反轉,等待林家的就是“通敵叛國”的罪名,風險之大,難以估量。
“此事,我需要時間考慮……也需要仔細斟酌。”林震最終還是沒有松口,“還請大公子容我考慮一二。”
“林伯父,這兩日里,應該有不少人尋過你了吧?”晏鳳樓斜睨著他,“你每個人都這樣搪塞嗎?”
“我……茲事體大,總該叫我想一想……”
“時間不多了,林伯父。”晏鳳樓打斷他的話,提醒道,“而且,想必你已經對我們各方都有了了解。你如今是香餑餑,但同樣的,你也是個燙手山芋。”
“你得知了我父王的布局,想必對安王和譽王的情況也有了些許了解吧?那麼,你是打算把我父王的消息賣給誰呢?”
林震終于明白過來他的消息,他猛然站起,冷冷道,“你是在逼我現在做出選擇?”
而且是只選燕王。
“這是我府中。”
他讓晏鳳樓別太自以為是。
晏鳳樓笑嘻嘻道︰“我只是個晚輩,哪里敢逼迫您呢?我只是提醒您,有時候,人啊,不能太貪心了。”
他的笑容緩緩斂了起來,只余下冰冷的眼神,逡巡著林震,“這世上沒有完全沒有風險,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道理。”
“你想手握所有人的消息,從而穩坐釣魚台,挑選出最能給你們林家帶來勝利果實的一方,這樣未免太過傲慢了。”
“你以為,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他扯了扯唇角,“連我這樣剛進京的人,都對你府中這兩日的情況了若指掌,何況我那兩位好皇叔呢?”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林震,“不過是因為你這西城指揮使還有點用,所以暫且忍耐罷了。我那安王皇叔,素來是個眥睚必報的,你沒有第一時間迎合他,那必叫他給記恨,待他成功之日,必是你林家滿門抄斬之時。”
“至于我那譽王皇叔,他素來會算計,愛耍小手段,你這般玩弄于他,以為還能全身而退?”
林震渾身一寒,“……難道我就只能選你們了嗎?”
晏鳳樓聞言,輕輕一勾唇角,笑容變得明媚了起來。
“我父王素來禮賢下士,求賢若渴。今日我親自前來,還不夠表明態度嗎?再者,從我入府開始,想必兩家都得了消息,我的身份,只要多加打听打听,必然是一清二楚的。”
林震聞言,狠狠地瞪著他。
他實在是沒想到,晏鳳樓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
“難怪……難怪你叫人這樣通報……你,你是拿捏住我了……只要讓你進府,我就沒有選擇權了。”他苦澀一笑,“他說得對,燕王真的是會生啊!生了個好兒郎,好計謀啊!”
他一個大男人,竟然叫個毛頭小子耍得團團轉。
現在竟是進退不能了。
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晏鳳樓以扇遮住嘴角,狡黠一笑,“兵不厭詐嘛!再說,您若是擔心,我亦可住在您府中。”
林震冷冷一笑,“倒也不必。”
與其說晏鳳樓是來為質的,倒不如說,他是來監視自個兒的。
林震抬手摁住了額角,只覺得青筋都在蹦跳,心中是又氣又怒,偏生又無法發作。
晏鳳樓笑眯眯,好心情地扇了扇扇子。
其實,他也是拿捏住此刻林震煩悶雜亂的心思,故意來此,這才叫他對方沒有太多思考空間,才會讓管家直接把他給請了進來。
而且,他來就是拿定了主意,不管如何,今日必然是要叫林震答應的。
不然,就是玉石俱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