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當中,朦朧不清。
一個大和尚手持樸刀,站立山崖,看四周混沌須彌,沉默無言。
似曾相識的場景,物是人非的迷惘。
他是鬼和尚,他也叫不問。
他到底原名是什麼,這世界上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以外,無人知曉。
手中的樸刀,更是很少人見識過它的崢嶸。
除了白長生,他曾經見過,也領教過。
樸刀很陳舊,刀長一丈,下面接著羅漢木,刀頭金光燦燦。
上面凝萃了很多珍寶,讓人目不暇接。
稍微一運力,真氣直上雲霄,刀頭也會爍爍放光,早在很多年以前,這是鬼和尚炫耀武藝的小心思。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還很猖狂,而且無知。
但是這麼多年,沒人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沒人知道他內心堅守著怎樣的信念和執拗。
他追隨過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白三石。
此時白三石正站在鬼和尚的面前,背對著他,衣角卷風。
那是一身青灰色的長衫,披在白三石的身上幾經風雨飄搖,破爛不堪但未曾丟棄。
白三石的雙手很粗糙,指尖看得見有很多老繭,摩擦地很厚重。
頭發是銀灰色的,此時的白三石已經很老了。
白三石沒有回頭,好像看不到身後有人,他的注意力全在前面,他前面有個年輕人。
眼角帶笑,那人很狂傲,桀驁不馴的模樣讓人不禁生出許多畏懼感。
這人很強,有很強的功夫,一眼就看得出來。
白三石正對他說些什麼,年輕人顯得不屑一顧。
手里攥著一把刀,這人比比畫畫,好像要和白三石斗上一番。
白三石笑了,從背後就看得出來。
那年輕人明顯被激怒了,操著刀沖了過來,可剛剛邁開步子,卻看見天地都變了顏色。
一道道精光閃耀,一陣陣風雲色變,這年輕人還沒出手,就已經跪倒了下去。
誰也不知道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發生了什麼,只看到年輕人一臉震驚失色,看著眼前的地面。
慢慢地,年輕人咬緊了嘴唇,好像很不甘,但他無可奈何。
把頭撇向一邊,年輕人認輸了。
這時候白三石點點頭,揮了揮手,只看到年輕人才能勉強站起來。
他的腳下,纏著許多藤蔓,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是如何生長出來的。
那個時候的鬼和尚,是無敵的。
那個時候的白三石,是無解的。
鬼和尚看著眼前一幕,把樸刀攥緊了,發出了絲絲響動,身前的白三石好像覺察到了。
回頭一笑,卻看不清面龐。
鬼和尚老淚縱橫,隔著時間的長河,遙望著老主,潸然淚下。
場景崩碎,潰散于虛無當中。
鬼和尚再一瞧,卻發現自己站立在一片青山之前,這里,正進行著一場持久的鏖戰。
無數的尸骨堆埋在腳下,不甘的雙目迸射出人心底最深處的絕望。
他們全都死了,無一例外。
只有一個人,站立在天地蒼茫之處,正是白三石。
他與另外一個人對視無言。
那個人很強,強到不可直視。
不斷出手著,那人的刀頭凝結出了無數的火花,一刀劈下,嘴里卻不吭半句。
白三石側過身來,好像預料到了這人出手的套路,沒有慌亂,但很吃力。
這人側過刀來,一把砍向了白三石的肩膀,白三石卻沒有任何的閃躲,直直迎了上去。
噗嗤。
這片虛無當中,是沒有聲音的,鬼和尚听不到,但感覺得到那種悲涼與血腥。
白三石踉蹌了幾步,沒能站穩,但還是很堅強,望著眼前出手的人,悲苦無言。
“先公!!!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場景崩碎之前,鬼和尚大吼叫天,卻阻止不了這個結局,因果崩壞,重歸虛無。
一滴淚打臉龐滑落,滴在了地上,這是一處絕地。
鬼和尚根本沒有辦法反抗發生的一切,因為這都是注定的因果。
他又一次看到了白三石,也看到了自己。
此時的自己,正站立在白三石的一側,用盡全身的力氣與面前的敵人血拼。
刀頭舔血,神魔不擋,鬼和尚每一次出刀,都會葬送一條人命。
白三石站在他的身旁,指點江山,背負雙手。
只是看著遠處,那里有無窮無盡的敵人,而那些敵人最中間,有他熟悉的人。
為什麼要背叛,因為天下。
白三石在這片虛無當中說了一句話,可沒有聲音。
鬼和尚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在這里自言自語。
那一年的血戰,那一天的慘烈,是多少年後的今天,都無法讓他釋懷的。
鬼和尚摔倒在地上,轉過臉來滿身帶血。
他戴著面具,不想讓人看出真面目,這是當年白三石的意思。
要不是這個面具,他已經死了,而且會連累很多人。
鬼和尚全身都是血,躺在地上兀自掙扎,面目猙獰卻沒有半點怯懦。
可敵人太多了,簡直是無窮無盡,根本是人力無法抵擋的凶殘。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飛了過來,那人不言一語,抱起了自己,向後快速遁走。
刀光劍影,流矢入地,卻沒有傷到鬼和尚一絲一毫。
鬼和尚怒吼著,不願退走,可那人不管不顧,裹著他向遠處遁走了。
那人,正是�塵老祖。
臨走前,�塵老祖深深看了一眼白三石,嘆息過後,了塵而去。
白三石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著眼前的敵人,他沒有亂,也沒有怯。
自那之後,鬼和尚再沒有見過白三石,可他知道他死了,在那樣的情況下,白三石必死無疑。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意外,也沒有那麼多的僥幸,那一天,是白三石的祭日。
“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
鬼和尚把頭低下來,淚水不止,順著臉龐砸在了腳鐐之上,叮咚有聲。
他在一處囚牢當中,手腳都被鎖住了,捆縛在一個十字形的木架上面。
全身的要害和關節都被鎖住了,碗口粗細的纏腰鋼鏈捆在身上,任他一身武藝高強,也無法掙脫。
他面前,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叫婁冥。
“因為我想知道那一戰,到底有沒有人活下來。”
婁冥的語氣里,難得地出現了慎重,他站在陰影里,他抓住了鬼和尚。
“沒有,全死了,全死了,你滿意了?”
鬼和尚好像在和自己說著話,沒有憤怒與慌張。
“那萬歷八年呢,到底發生了什麼?”
婁冥逼問著,差點從陰影中走出來,但他還是忍住了。
鬼和尚抬起頭,不言一語。
那陰影里,傳來了一聲嘆息︰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他的一切嗎?現如今他的兒子還在人間,難道他做的一切,你都置若罔聞嗎?這天下大業,你也要棄之不顧?”
婁冥低聲吼叫著,語氣越來越急促,可鬼和尚還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為何你如此執拗?”
這是蓮花的嘆息。
“因為我生而倔強。”
這是樸刀的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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