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田的注視下,林子榮沉眉想了想,眼中閃過一抹遺憾,但他還是果斷地搖了搖頭。
林子榮雖然老了,但還不是老糊涂,就像他對四爺所說一般,孰輕孰重,他還是拎得清的。
四爺在那兩聲咳嗽後便保持了沉默,不再言語。
他做事有分寸。
將幫主位傳給安平,這是林子榮的意思,他也願意幫忙做成這事。
但如果林子榮現在要點頭應下村田齋的事,他也不會攔著。
他畢竟只是師爺。
剛才那一聲咳嗽,他已經盡到了師爺的提醒義務,如果林子榮還是要答應,四爺也絕不會再多說什麼。
只是安平當幫主的事,他也不會再插手了。
好在林子榮作為草莽出身,或許他沒別的能力,但魄力這種不要錢的東西,林子榮一點也不缺。
拒絕,也需要一種魄力。
在林子榮搖頭拒絕的瞬間,村田齋的臉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黑下去。
他目光變得冷冷的,雙眼微眯著。
“你們中國的曹操曾說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怎麼,難道林幫主現在就已經成了一頭沒牙的老虎,連稱霸上海灘的雄心壯志都沒有了嗎!”
村田齋語氣生硬,說話內容更是明含嘲諷。
至于他看著林子榮的眼神,則是帶著濃濃的失望,頗有那麼幾分“我瞧不起你的”意味。
可惜,林子榮不是那麼容易被激將的。
都說六十而耳順。
林子榮現在不僅是一方大佬,他還六十有余,什麼話他都能平和地听著。
要是讓村田齋就這麼三言兩語給刺激到了,他又豈能建立起斧頭幫這麼大的勢力,又豈能穩坐幫主之位這麼多年,又豈能和馮敬堯以及顧竹豐兩人一起同列上海灘三大亨如此之久。
“村田先生,我看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事了,喝喝茶吧,也可以清清心中的火氣。”
林子榮笑眯眯地端起茶杯,朝村田齋舉杯示意。
“呵呵,來,喝茶喝茶”
村田齋冷眼看著林子榮,沒有動作。
這杯茶端上來這麼久林子榮就沒踫過,現在說崩了,他要喝茶了。
你他媽喝個鏟鏟!!
村田滿心憤怒,他瞪著眼,冷著臉,恨不得大吼出聲。
他能給的都給出來了,但這卻不是林子榮想要的。
“既然林幫主不願意,那我就先告辭了。”村田齋冷聲道,和踏入這間屋時的態度已是天差地別。
“哦,村田先生不一起喝喝茶嘛?”
林子榮一副詫異的語氣。
很快他又露出明悟神色。
“哈哈,也對也對,村田先生事務繁忙,豈能跟我們這些閑人相比。
那我就不送了,村田先生滿走。”
林子榮毫不介意村田齋那冷硬的態度,臉上依舊是笑眯眯的。
不過他這樣子讓村田齋看了卻是更氣了。
“哼,告辭!”
村田齋冷哼一聲,毫不猶豫地轉頭離開。
林子榮這態度把村田齋氣得夠嗆,村田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這豈能不氣。
這簡直不吝于褲子都脫了,結果她讓你陪她看海底小縱隊。
村田齋養氣功夫一向不錯,平時他即使是再不爽一個人,也不會將不滿直接表現在臉上。
但今天,他確實讓林子榮這個老不死的氣得夠嗆。
自信滿滿的計劃,結果在林子榮這里一敗涂地,這讓一向心高氣傲的村田齋如何能忍。
見村田齋離開,山本秀中趕緊在後邊寸步不離得跟上。
他可不想挨罵。
出了斧頭幫的地盤,兩人上了車,這時村田齋終于不再壓抑自己的憤怒,直接在車里大罵起來。
將陳樂道和林子榮給他的氣都發泄了個痛痛快快。
至于山本秀中,他緊閉著嘴巴坐在副駕駛座上,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做著自己的小透明。
見村田齋和山本秀中離開,四爺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綻放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幫主總算沒犯傻。
“幫主感到可惜嗎?”四爺轉頭看著林子榮。
他一直知道林子榮內心最想干的事情是什麼,不然他剛才也不會咳嗽那兩聲去提醒林子榮。
林子榮剛才還笑眯眯的神色,在村田齋離開後頓時消散近無,此刻經四爺這麼一問,林子榮甚至突然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讓他堅持在上海灘打拼了幾十年的那股干勁,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一時尋不著了。
林子榮緩緩起身,他轉身看著背後那副他當年親自掛上去的猛虎下山圖。
猛虎下山,必為覓食,覓食則見血。
當年初見此圖,他只覺圖中猛虎有一股攝人的氣勢,讓人望而生畏。
但此刻再仔細端詳這副猛虎下山圖,他竟是再也感受不到那股讓人望而生畏的攝人氣勢。
林子榮看著圖沉默良久,眼中似有回憶之色。
突然間,他搖頭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絲言語不能盡的惆悵。
“可惜嗎?”他嘴里念叨了一下四爺說的話。
沒有回答。
只是搖了搖頭。
“老了啊”
四爺看著林子榮,看著看著,他猛然間覺察到,這位叱 上海灘風雲幾十年的幫主,頭上不知什麼時候有了許多白發。
這白發不是突然間有的,只是他竟然這時才發現。
雖然心里一直都知道幫主了,但好像,以前都只是嘴上這樣說,但心里
四爺也站起了身,站在林子榮身後,看著林子榮身前的那副猛虎下山圖。
當年,斧頭幫初立,林子榮帶著幫內的人就站在這里,親自將這幅圖掛了上去。
“各位,咱們斧頭幫今天就有了正式的名號
都給我記住了,咱們斧頭幫,要做的,就是這頭下山猛虎!
誰敢擋咱們的道兒,咱們就得想老虎一樣給他給撕碎了”
林子榮渾身腱子肉,頭發一根根跟鋼針似的束在頭上,頂天立地,似乎沒什麼能壓彎她們。
他就站在眾人面前,意氣風發,指著背後掛著的那副猛虎下山圖,大聲地說著,頗有幾分揮斥方遒,與天比高的意味。
當年,四爺也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同樣是一襲長袍,手握折扇,在那里看著幫主吹牛逼。
當時幫內的人都讓幫主的話說得熱血沸騰,恨不得原地干架。
只有他,噙著輕輕的笑容,看著幫主在那里吹牛逼。
此刻,四爺似乎再次看到了當年的場景。
但猛然間,畫面破碎,那渾身腱子肉,頭發如鋼針的壯漢一下變成了眼前這個身體有幾分佝僂,灰白黑齊聚一頭的老人。
四爺心里稍稍嘆了口氣。
林子榮在別人眼中怎麼樣不說,但在他眼里,林子榮符合梟雄這個稱謂。
可惜,梟雄遲暮啊!
四爺知道,今天過後,林子榮叱 上海灘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四爺啊,你說安平他有能力接下我這個位置嗎?”
法租界公董局,此刻公董局所在的辦公大樓內已經亂成了一團,總董梅納在辦公室里沖秘書大聲怒吼,發泄心中的怒火。
就在剛剛,他已經接了無數個電話,全都是打來問他為什麼沒水了,為什麼沒電了,為什麼沒氣了。
他又不是包租婆,他哪知道為什麼沒這些玩意了!
公董局,是法租界的最高市政組織和領導機構,統管著法租界的絕大多數事宜。
比如租界稅率的制定,批準減免稅款事項,公產的買賣,道路修建,興建公共設施,規劃城市的發展等等等,都是由公董局負責,反正就是權力不小。
早年就連巡捕房都是歸公董局管,不過後面警務處獨立了出去,巡捕房才歸警務處管轄。
如今,公董局和警務處可以說是領事館下瞎兩大機構。
公董局總董,警務處總監,這兩人在權力上幾乎只居于領事之下。是屬于租界的二三號人物。
至于哪個是二,那個是三,這就得因人而論了。
今天法租界的突然變化,讓不少人都將電話打到了總董梅納這里。
話里話外無外乎就是詢問出了什麼事,然後就發牢騷。
梅納這個總董雖然擁有不小的權力,但給他打電話來的不都是租界的上層人物,一個兩個他可以不當回事。
但如果是絕大多數,他就是身為總董,也得小心應付。
盯著他這個總董位置的可不少,他要想坐穩,也是需要那些人的支持的,尤其是其中的法國人。
而此刻,接了那麼多的電話,他除了知道租界斷水了斷電了斷氣了,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到現在,他都還是一頭霧水,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底是哪里出問題了,為什麼會停水停電,這些他一點都不知道。
就在梅納對面前的女秘書破口大罵時,桌上的電話突然由響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
鈴聲很急促,好似在催魂一般。
梅納的罵聲陡然一滯,看著似乎在震顫抖動的電話,他深深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他朝秘書揮了揮手,秘書頓時如獲大赦,趕緊退出了辦公室。
拉上辦公室的們,秘書才長吐一口氣,拍了拍胸脯,波瀾不驚。
梅納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煩怒情緒。
他接起電話。
“梅納先生,出事了,我們的工人集體罷工了!!”
剛把電話湊到耳邊,里面便傳來讓人猝不及防的大吼聲,聲音中滿是急促的情緒。
梅納先是不滿地皺了皺眉頭,然後瞬間注意到對方說的話。
罷工!
工人集體罷工!!!
不管是哪兒在罷工,這都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你是誰,哪里在罷工?”梅納握緊了電話,面帶急色,趕緊追問。
租界之前也有過工人罷工的例子,每一次罷工,都是麻煩事。
“我是安德森,我們公司的工人全都罷工了,並且他們讓工廠停止了運轉,現在我已經指揮不了他們了。”
安德森在電話里快速說著,顯然不僅梅納急,安德森現在比梅納還急。工廠停止運轉,這每一分鐘看可都是在損耗他的利益。
安德森
梅納在腦海里一搜尋,很快知道了這人是誰,並且想起了這人公司的有關事宜。
吉米安德森,法國人,電車電燈有限公司的老板。
電車電燈有限公司擁有租界的供電供水專營權,這個公司的員工罷工了,並且工廠停擺了,難怪租界停水停電了!!
終于找到了源頭。
梅納心頭瞬間大怒,他終于找到了事故制造者,滿腔怒火的有了釋放的對象。
這個該死的混蛋!
“安德森,你怎麼搞的,你的工人為什麼會罷工,現在幾乎整個租界都沒水沒電了,你知道嗎!!!”
梅納拿著電話大吼,還站在門外沒有離開的秘書听到里面的吼聲,眼中閃過一絲驚懼,緊接著又閃過一絲慶幸。
還好自己出來了。
“我知道我知道!!!”電話那頭的安德森一邊點頭,一邊快速說著,額頭上都急出了汗珠。
剛才他也接了不少的電話,全都是打電話來問他為什麼會停水停電的。
媽蛋的,你們以為我想這樣嗎,這損失的不還是我的鈔票!
吉米安德森心里大罵,但嘴上依舊快速解釋著。
“可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工人們突然就罷工了,現在甚至有些極端的工人想沖擊公司的辦公地。
梅納先生,你趕緊幫我想想辦法啊!這些工人太瘋狂了。
他們根本不像是在罷工,更像是在革命。”
安德森著急地著,現在他不僅在虧錢,一會兒說不定還會被那些工人揍,甚至還會有生命危險。
梅納听了安德森這話心里大罵。
你的工人罷工我能有什麼辦法!!
“工人為什麼會罷工?!你到底干了什麼!”梅納質問。
“沒啊,我什麼都沒干,我照常坐在辦公室,突然就有人來告訴我工人罷工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行了行了,你趕緊給警務處打電話,讓警務處派人去支援你。”梅納打斷安德森的長篇廢話,抓緊時間說道。
安德森可說了那些工人很瘋狂,在沖擊辦公地點,像是在革命。
革命啊!
要是真鬧出了什麼大事,到時候他可得被黑鍋。
梅納掛斷了電話,起身在屋內來回快速地走了走,心里快速思索著應對方法。
安德森給警務處去了電話,那很快就會有巡捕過去穩定持續。
要是出了什麼暴亂的事情,那應是警務處的責任,跟自己關系不大。
自己現在要做的,應該是趕緊想辦法讓工人返工,讓工廠恢復運轉,讓租界恢復水電氣。
這一思索,梅納心中有了大概方向,急亂的心情稍稍穩了些。
“露西亞,趕緊給我聯系其他董事,讓他們立即過來開會!!!”
梅納朝外面大聲喊道。
正側耳傾听屋內動靜的露西亞被梅納的大聲英嚇了一跳。
反應過來的她趕緊應一聲,然後安慰似地拍了拍胸脯。
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