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這張臉仍是時小寒記憶中的模樣，一點未變。
神儀明秀，朗目疏眉。
只是相比過去，又多了幾分岳峙淵𦨴的氣質——那平靜無波的眼眸中，似乎包容了萬里山河大地。
“顧旭……”
她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
盡管在夢境中，她曾與他相伴多年。
但夢里的他，終究是模糊而虛幻的，從來不像今天這般真切。
她怔怔看著他，恍惚了許久。
之後才猛然驚覺，自己正與顧旭一同漂浮在一片深紅色的湖泊中。
湖水帶著些許腥味，已淹沒了他們的大半身軀，僅剩腦袋露在水面之上。
“顧旭，我們……這是在哪兒？”她問。
一個大膽的猜測悄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妖仙族的血池，”顧旭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回答道，“從現在起，它就是你的地盤了。”
“血池？”時小寒秀眉微蹙，“它之前不是在太上昊天的掌控之中嗎？難道——”
“——沒錯。太上昊天已經死了。”
顧旭微笑著說道，輕聲說出了她已經涌到嘴邊，卻因過于不可思議而不敢說出口的答案。
時小寒頓時睜大眼楮。
她忽然察覺到，他的氣息已與往日截然不同，仿佛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在她的神識感知中，自己面前的似乎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浩瀚無垠的世界。
“你現在的修為……”
“第九境，‘歸墟’，”顧旭淡然說道，“太上昊天之前也突破到了第九境，但好在，我比他強了一些。所以，現在他死了，而我還活著。”
“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顧旭話中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令時小寒一時有些難以消化。
她愣了片刻，低聲說道︰“我……我一定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吧？”
“沒多久，”顧旭道，“短短幾年而已。”
“真的？你可別騙我。”
“你的夫君何時騙過你？”
顧旭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清澈如鏡的杏眼上，笑道︰“既然你已經醒了，那我們上岸吧？”
時小寒微微點頭，輕輕“嗯”了一聲，隨即撲進了他的懷中。
下一刻，顧旭已然仰躺在湖邊柔軟的草地上。
時小寒伏在他的胸口，低下頭吻上了他的唇。
當他們正沉浸在親密的依偎中時，顧旭突然听到時小寒的肚子發出一陣“咕咕”的響聲。
他忍俊不禁道︰“肚子餓了？”
“睡了幾年，一點東西都沒吃，誰能不餓啊！”時小寒理直氣壯地回道。
所幸顧旭對此早有準備。
他輕輕揮了揮衣袖，一份份包裝精美的美食便從空間裂縫中飄然而出，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瞬間堆在了時小寒面前，如同一座小山。
冰糖葫蘆、龍須酥、梭子蟹、鍋盔、 ……全是她以前喜歡的。
“顧旭，你太棒了！”
少女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如猛虎撲食般，撲進了那堆美食里。
嬌小的身影與高高的“小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她的身後，一道饕餮的虛影若隱若現，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威壓。
以血池為中心，方圓數百里內的飛禽走獸，甚至強大的妖獸，都像感受到天敵的氣息般倉皇逃竄，迅速遠離這片區域。
…………
“姐姐，我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息！”
雲層之上，一條銀龍和一條黑龍正在並肩飛行。
當她們掠過血池上空時，一股讓她們本能厭惡的氣息撲面而來，令姜照月忍不住對姐姐說道。
夜皇用金色的瞳淡淡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自從姜照月通過血脈紐帶，將那強烈的感官刺激分享給她後，她就一直不太想理會這個叛逆的妹妹。
…………
數日之後，龍族領地。
此地依山傍海，風景秀美如畫。
當初龍族覆滅後，這里的奇珍異寶幾乎被以太上昊天為首的靈霄界各大勢力劫掠一空。
然而，夜皇歸來後，未等她開口，這些珍寶便紛紛物歸原主。
靈霄界眾人在見到夜皇時，無不戰戰兢兢，恭敬賠笑，連聲奉承道︰“幾年不見，恭喜夜皇陛下修為更上一層樓，風采更勝往昔！”
哪怕是曾與她關系不太融洽的炎靈族族長和雨師國國主，如今也主動前來拜訪，獻上了貴重的禮物。
對此，夜皇的心情極為復雜。
她心知肚明，這些人之所以突然對她如此恭順殷勤，歸根結底是因為她擁有一位第九境的道侶——畢竟，誰都不願成為第二個田襄。
夜皇一向驕傲，她更希望別人敬畏的是她自身的實力，而不是依賴他人力量所展現的威風。
然而，在內心深處，盡管她不願承認，卻又莫名地有些享受這樣的感覺。
過去的漫長歲月里，她獨自照料著妹妹，孤身支撐整個龍族，始終肩負一切。
如今，終于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為她遮風擋雨的人。
這種感覺很陌生，卻又讓她莫名地感到很美好，很舒服。
此時，顧旭與夜皇並肩佇立在半空，衣袂飄揚。
隨著顧旭心念一動，整片龍族領地瞬間被淡藍色的光芒籠罩。
他的意識穿梭于時光長河，在這片土地的記憶中，追尋著夜皇逝去同胞的蹤跡。
片刻之後，一個個光點自天而降，仿佛墜落的星辰，在即將觸及地面的瞬間化作一條條色彩各異的巨龍——紅的、綠的、紫的……
他們神情恍惚，環顧四周，仿佛剛從一個漫長的夢中甦醒，打量著眼前的世界。
很快，他們的目光聚焦在半空中的夜皇身上。
只見她一襲黑衣，雍容清冷，風華絕代，宛若神 臨世。
“拜見陛下！”龍吟之聲震徹雲霄。
夜皇凝視著這些熟悉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鬼使神差般地，她指了指身邊的顧旭，向眾龍介紹道︰“這位，是大荒世界的人皇，靈霄界如今的主宰，也是……我的道侶。你們今日能夠得以起死回生，全都歸功于他。”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當她主動向眾人介紹顧旭是自己道侶的時候，內心竟隱隱涌起一種很愉快、甚至很自豪的心情。
夜皇陛下……竟然有道侶了？
還有，既然她的道侶是靈霄界現任的主宰，那麼那個曾經不可一世、隨手屠戮整個龍族的太上昊天又去了哪里呢？
短暫的沉默後，有龍按捺不住好奇心，試探著向夜皇問起太上昊天的下落。
“死了，”夜皇淡淡道，隨後指了指身旁的顧旭，補充說，“他殺的。”
…………
顧旭在靈霄界待了三個月有余，在帶著幾位夫人到處游山玩水的同時，還把靈霄界整頓了一番。
他把大荒“清都令”推廣到了靈霄界。
“清都幻境”中就此多了一批靈霄界獨有的資源和功法秘籍。
靈霄界的眾勢力對此怨念滿滿，但在顧旭的威勢下，卻敢怒不敢言。
在此之後，顧旭並沒有立刻返回大荒，而是先去了“蒼曜世界”。
“蒼曜世界”曾一度是大荒的佔領地，為大夏提供了大量的發展資源。
然而，在顧旭離世的那段時間，來自“瑤光世界”的強敵入侵了“蒼曜世界”，迫使大荒駐軍不得不放棄該地，選擇撤離。
如今，顧旭復活並晉升至第九境。
原本屬于大荒的東西，他自然要一一拿回來。
在鋪天蓋地的藍色火焰下，“瑤光世界”的真君強者們紛紛抱頭鼠竄，跑得慢的瞬間被焚燒殆盡，尸骨無存。
“蒼曜世界”不費吹灰之力地回歸了大夏的版圖。
接著，顧旭又在蒼茫宇宙中，循著因果之線，找到了“玄丹世界”的位置。
他一向是個記仇的人。
玄丹天尊曾侵略大荒，將眾多大荒修士煉制成丹藥，甚至逼得顧旭為了拯救大荒不得不犧牲自己。
雖然他已經起死回生，並且將死者們復活。
但這切骨之仇，他絕不會輕易忘記。
玄丹世界盡是一片漆黑荒蕪。
這里的生靈，跟大荒和靈霄界相比，數量少得可憐。
當顧旭還是第八境的時候，他曾覺得第九境的玄丹天尊強大得令人窒息——在玄丹天尊面前，他仿佛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但現在，當他與玄丹天尊站在同一層次後，他發現對方不過是外強中干。
的真實實力，要比顧旭和太上昊天虛弱得多，也就只能欺負一下境界更低的修士。在同境界的強者面前，處處是破綻。
“玄丹天尊為了晉升第九境，殺死了整個世界上所有反對 的、不服從 的人，只留下了對 言听計從的走狗。”
顧旭站在虛空中，望著“玄丹世界”的壁障，用神識回溯其歷史，心頭默默思索。
“剩下寥寥無幾的生靈，無法為 提供足夠的香火力量，迫使 不得不侵略其他世界，用大量修士煉制丹藥，以此進一步提升自己的實力。”
這樣一個人煙稀少、資源匱乏的“玄丹世界”，對顧旭來說，毫無佔領的價值。
他沒有像對付太上昊天那樣，使用“因果”權柄掠奪玄丹天尊的香火。
他選擇了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殺死玄丹天尊——
毀滅整個“玄丹世界”。
顧旭輕揮衣袖，藍色烈焰瞬間包裹了整個“玄丹世界”。
在混沌的虛空中，仿佛升起了一輪湛藍色的太陽，將灰白色的混元之氣照耀得一片通明。
玄丹天尊自然察覺到了他的舉動。
滾滾黑煙如同猙獰的觸手，從玄丹世界的壁障中猛然伸出，扭曲、翻滾，帶著濃烈的陰森氣息，試圖將那吞噬一切的藍色火焰撲滅。
但它的力量，與熊熊燃燒的熾熱火焰相比，顯得無比微弱。
每一次黑煙接觸到藍色火焰，在大道波動中，仿佛都會發出令人心悸的嘶嘶聲，猶如皮膚被灼燒後發出的痛苦呻吟。
片刻之後，黑煙徹底被淹沒在火海之中。
玄丹世界的壁障開始劇烈顫動，迅速布滿了無數道如蛛網般細密的裂縫。
緊接著，一聲撕裂天地的巨響震徹虛空，玄丹世界內部迸發出無與倫比的恐怖能量。那能量如海嘯般洶涌澎湃，瞬間吞噬了整個玄丹世界，將其徹底炸裂成漫天飛舞的碎屑。
每一塊碎片，都裹挾著高熱的火光，在虛空中拖曳出長長的尾焰，仿佛漫天綻放的煙花。
此時的玄丹世界，猶如一顆正在坍塌的恆星，釋放出超越一切的耀眼光輝。
虛空被純白的光芒填滿，連陰影都無處遁形。
顧旭靜靜佇立虛空，宛若一名觀眾，欣賞著這場宇宙間最宏大、最瑰麗的煙火。
能量波紋如狂潮般一圈圈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撕裂虛空，留下無數詭異的黑色裂縫。
這些裂縫仿佛深淵巨口，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毀滅氣息，尋常修士若稍有接觸，便會瞬間被撕扯成無數碎片，連尸骨也將不復存在。
然而，顧旭卻如孤峰般屹立不動，那些駭人的裂縫似乎對他避之不及，任憑周圍能量翻涌，他依然安然無恙。
當爆炸的余波逐漸平息，刺目的光芒隨之黯淡下來，“玄丹世界”早已在這片宇宙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曾經所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片虛無，仿佛從未存在過。
顧旭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浮現出一抹滿意的笑容，隨即轉身離去。
他的衣袂在虛空中輕輕揚動，身影漸行漸遠，最終隱沒在無垠的混沌之中。
就在他消失的地方，一張紙片悠悠飄落，宛若河流中的一葉扁舟，漂泊于翻涌的混元之氣中。
只見紙上寫著︰
“實驗時間︰永昌元年十月廿二；
“實驗內容︰評估自身當前道則力量強度；
“實驗結論︰由于敵人實力過低，十秒內被輕松抹殺，無法準確評估自身實力，具體數值有待進一步研究。
“備注︰下次實驗得找更耐揍一點的‘小白鼠’。”
…………
顧旭復位後，改元為“永昌”。
永昌二年接近尾聲時，他在一個大雪初霽的日子，回到了曾經生活過的沂水縣。
縱貫沂水的“正氣街”此刻銀裝素裹，積雪厚重，街道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
兩座莊嚴肅穆的建築隔街而立，遙遙相望，仿佛默默訴說著過往歲月的故事。
東側的縣衙門依然燈火通明，不時傳來人聲；
而西側的驅魔司衙門則已冷清至極。
門前的兩座狻猊石雕身上堆滿了雪，無人打理。
如今的大荒，早已沒有了鬼怪的蹤影。
驅魔司自然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曾經效力于驅魔司的修行者，如今各奔前程︰
有的去了其他官府衙門，有的投身于顧旭近年來在大荒開設的學府，有的加入開拓異世界的軍隊，還有的前往靈霄界各大宗門勢力交流學習。
當顧旭路過這座寥落的衙門時，他在門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位身著黑衣、身形削瘦的長者正佇立在石階下，凝望著緊閉的衙門大門。他的目光透著復雜的情緒，仿佛在追憶往昔。
“陳大人，我回來了。”顧旭走上前去，站在他的身邊。
陳濟生緩緩轉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曾幾何時，他還常常在這座衙門中唉聲嘆氣，暗自感慨︰這麼出色的年輕人，竟然活不過三十歲。
然而，如今的顧旭尚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登臨第九境，一統兩界，萬眾歸心。
陳濟生沉吟片刻，抬手指向衙門的一扇窗戶，說道︰“還記得嗎？從前你最喜歡坐在那藏書閣窗邊的椅子上，低頭專心畫符，誰喊你都听不見。”
“當然記得，”顧旭微微一笑，點頭說道，“若不是陳大人當初將那本《符道詳解︰從入門到精通》借給我，還鼓勵我試著學一學，我或許根本不會發現自己在畫符上的天賦，更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你這小子！”陳濟生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中透著欣慰，夾雜著幾分懷舊之情。
如今這世上，敢這樣管顧旭叫“小子”的，恐怕也只有陳濟生一人了。
“對了，陳大人，”顧旭忽然說道，“新年快要到了，我給您準備了一件禮物。”
“禮物？”陳濟生挑了挑眉，語氣中帶著幾分意外。
正當他想追問時，顧旭已朝正氣街的另一頭揮了揮手。
很快，一個中年女人牽著一個小男孩踏著積雪，朝他們迎面走來。
那女人身材微微發福，臉龐略顯圓潤，眼角帶著幾條細細的皺紋，穿著樸素的棉布衣袍。
小男孩看起來約莫六七歲，圓圓的臉蛋被寒風吹得微微泛紅，一雙清澈的眼楮好奇地四下打量。
雖然他們貌不驚人，但陳濟生在看到他們的瞬間，卻愣住了。
他站在那里，一時間忘了呼吸，目光緊緊鎖在那對母子身上。
記憶的閘門仿佛被無聲地打開，陳舊的畫面涌入腦海，那些早已泛黃的往事重疊在眼前的景象上，模糊卻鮮活。
不自覺間，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滑落。
他抬手想去拭，卻又僵在半空中。
眼前這對母子，是他逝去多年的妻子和兒子。
他們曾因被陰氣侵蝕，化作可怖的怪物。
身為驅魔司的官員，陳濟生不得不履行職責——那一天，他含著眼淚，親手揮劍，將他們從痛苦中解脫。
可現在，這對母子竟然奇跡般地起死回生，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顧旭看著久別重逢的一家三口，淡淡一笑，悄然離去。
在他身影消失的地方，留下了幾件物品——
一盒銀耳，一筐雞蛋，一盒枸杞。
…………
與此同時。
汪陽獨自走在沂水縣郊外的雪地里，準備像往年一樣，前往墓地祭拜已故的好友——潘小鵬。
走著走著，突然一個雪球毫無預警地砸在他的後腦勺上。
汪陽憤怒地轉身，抬高聲音罵道︰“哪個王八蛋砸我？我現在可是大夏朝廷的命官——”
話未說完，他的視線卻陡然凝滯住了。
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他迎面走來——
正是曾經走火入魔變成鬼怪、最終被陳濟生揮劍處決的潘小鵬。
“汪老弟，好久不見！”
潘小鵬笑著走上前，一只胳膊隨意地搭在汪陽的肩膀上，語氣輕松自在，仿佛那段噩夢般的經歷從未發生過。
…………
顧旭離開正氣街，拐過幾道巷子，來到了他曾經居住的平安巷十七號。
他輕輕推開門，邁步走入宅邸。
這間面積不大的四合院，此刻炊煙升騰，一片熱鬧景象。
趙嫣、上官槿、蕭琬 和姜照月正圍坐在桌邊玩骨牌。
時小寒站在一旁，一邊啃著香噴噴的雞腿，一邊饒有興致地看熱鬧。
夜皇和陳素繪坐在顧旭以前修煉用的竹席上，談論著大荒與靈霄界的局勢。
至于顧清晏和姜憶早，則在屏風前逗弄顧旭畫的小書童。
顧旭面帶微笑，環視了一圈宅邸，最終目光落在獨自一人安安靜靜站在院中的陸詩遙身上。
大雪初霽，新月當空。
月色與雪色之間，一襲白衣的她，是第三種絕色。
他徑直朝她走去，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向眾人。
“公子。”踏上石階時，陸詩遙忽然輕聲開口。
“嗯？”
“你的人間，很精彩。”
（全書完）
PS︰先休息幾天，之後寫感言和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