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聶嗣回到府中,抱著竹簡,枯坐在案幾上。一盞燈火的光亮很渺小,籠罩的範圍也很有限,他的臉就這樣藏于忽隱忽現的黑暗中,偶爾光亮略過他的臉龐,照亮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此刻他手中的竹簡徹底成了擺設,因為以一盞燭火的光亮根本不可能讓他看清竹簡上的字。他只是習慣性的手里面拿著東西,然後枯坐著想問題。
今日的事情能算問題嗎?
說實話他自己也不知道,誰對誰錯,誰又能分的清呢。他勸解荀胤的時候思路清晰,可是自己卻有些心寒。
至于心寒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準。
相對應的,荀胤的聰敏卻超乎他的預料。公羊瑜的態度轉換他是注意到的,但是他當時也只是猜測公羊瑜那麼做的目的,並沒有完全確定。
可是荀胤卻是一語道破。
公羊瑜的做法,他不會去批判。
正如他勸荀胤說的那樣,公羊瑜唯有那麼做才能脫身。那是唯一的辦法,但同時那也會助長其邪風氣焰。
可是,換成其他人,大抵都會這麼做的吧。
一個蒼發老人,你還能將他撞死不成?
以他們三人的身份,若真是鐵了心給自己討個公道,不會做不到。
只是,有那個必要麼?
以學子的身份‘為難’一個老人,贏了也是輸了。
聶嗣笑了笑,起身在屋內踱步。
下次,若是再出去,確實該離這些人遠點。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便在此時,奢奴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少君,可安歇了?”
由于聶嗣只在房內點了一盞燈火,奢奴也弄不清自家少君有沒有休息,因此喊的小心翼翼,生怕打攪自家少君休息。
“何事?”
“少君,方才周閏家僕送來口信,言明日周閏在塢堡宴請您上門一敘,當面感謝少君當日救命之恩。”
聞言,聶嗣微微一楞,沉吟些許,回道︰“你明日準備一下,我們去赴宴。”
不管怎麼說,周閏既然派人來了,那他理當過去看看。再者,自從周閏落水以後,他因受了風寒,便沒有再去過丹水書院,正好借此機會看看他恢復的怎麼樣。
“唯。”
奢奴下去了。
聶嗣暫時將亂七八糟的想法拋諸腦後,盡量清空自己的腦子,讓自己休息一會兒。
時間進入四月,天氣越發好了起來,幾乎日日都是烈陽高照,丹水也漸漸的恢復了以往的熱鬧。
唯一變化的,似乎就是丹水周圍越來越嚴格的盤查。這讓聶嗣很是奇怪,因為這段時間並沒有什麼人鬧事,可丹水周邊的治安力量卻是越來越強大。
從前只是入城盤查,現在出城也要盤查。
如此這般下來,聶嗣都認識了城門口把守的軍卒。
例行盤查之後,奢奴順手就塞了些許好處給城門口的軍卒。這些軍卒也都知道聶嗣丹水書院學子的身份,加之拿了好處,因而對聶嗣也是頗為恭敬。
“聶君,以後若是無事,還是少出城,安心待在城中便好。”軍卒看著馬車中的聶嗣,委婉的提醒。
“敢問這位兄弟,可是發生什麼事情了?”聶嗣抱拳請教。
軍卒面露難色,旋即道︰“聶君,恕某不能多言。”
聞言,聶嗣也沒有不識趣的繼續追問,笑了笑便告辭離去。
看樣子,應該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聶嗣在車中沉吟。
馬車出城後一路向南而去,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一座塢堡漸漸出現在聶嗣眼中。
塢堡的佔地面積頗廣,大抵可以將其看成是一座小型村落。只不過這座‘村子’里面居住的只是一姓之家。
擁有塢堡的家族,在當地少說也是豪奢之家。
據奢奴打听的消息來看,周氏在丹水屬于地主豪強,家中頗有田產金帛。
馬車在塢堡前停下,塢堡護衛持槍走上前。
“敢問足下何人,因何來此?”護衛詢問之時,臉上倒是沒有什麼倨傲之色,顯得很是平靜,絲毫沒有豪強大戶看門狗的傲氣。
此時,聶嗣已經走下馬車。听聞護衛的詢問,他抱拳道︰“在下聶嗣,乃是周閏同席,今日特來赴宴。”
聞言,護衛面無表情的臉頓時露出一絲驚訝,上下打量了一翻聶嗣,“君子稍等,某這就去通傳。”
言罷,護衛抱拳一禮,轉身迅速前去稟報。
聶嗣抽空瞥了一眼護衛手中的槍,槍桿是木制,槍頭是鐵質,看樣子周氏確實是殷實之家。
一般護院的武器都是棍棒為主,周氏護衛能有鐵器,想來在丹水也是有些門路的。
近觀塢堡,只見其外觀頗似城堡,四周環以深溝高牆。抬目而視,隱約可見中央望樓。
“不俗。”聶嗣感慨一聲。
對于他這個沒什麼見識的‘聶嗣’來說,周氏塢堡的建築規模自然算得上不俗。
不過,其身旁的奢奴卻低聲道︰“少君,這有何不俗的,與咱們聶氏相比差的太多了。”
聶嗣沒有說話,輕輕垂了垂眼皮。
奢奴見少君不說話,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心中懊悔。他這個時候方才醒悟過來,少君之所以這麼說很可能只是當著那周氏護衛的面客氣罷了。
自己有些多嘴了。
其實聶嗣只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對聶氏知道的事情僅限于殘缺的記憶,所以他不好回答奢奴的話。
或者說,他擔心自己說多了會引來奢奴的懷疑。
便在此時,那先前通傳的護衛回來,只見其神色變得恭敬了許多。
“君子,我家少君身子尚未康健,因而不能前來迎接。由某引君子入內,君子請。”
“勞煩。”
聶嗣在那護衛的引領下進了塢堡,走在塢堡路上,聶嗣不動聲色打量著周圍環境,只見僕從成群,護衛結對,屋舍儼然,道路寬敞。
須臾後,護衛領著聶嗣抵達周閏臥房。
“君子,少君就在里面。”
聶嗣頷首,抬腳走入臥房。這個時候,周閏也正好迎了出來。
“伯繼。”周閏拱手。
聞言,聶嗣先是一怔,旋即道︰“周兄。”
周閏稱呼他表字,他原本也應該稱呼周閏表字,但是他不知道周閏表字是何,因此只能稱呼周兄。
至于某某君,那是客氣的稱呼,親近熟悉之人都是稱呼表字。
“伯繼喚我表字吉年便好。”周閏笑著道。
“吉年。”
周閏頷首,旋即拉著聶嗣,“伯繼請隨我來。”
二人入室內,分而跪坐。
聶嗣見他面色依舊蒼白,額有虛汗,遂問道︰“吉年可是身子還未完全康復?”
周閏道︰“用了湯藥,卻是無甚效用。近來只覺四肢無力,偶有嘔吐之癥。”
有了?
聶嗣心里面下意識補充一句,旋即又被自己荒誕的想法給逗笑了。
“伯繼因何發笑?”周閏無語的看著聶嗣,自己身子不舒服,他怎麼還嘲諷自己?
聶嗣干咳一聲,抱歉道︰“吉年勿怪,剛剛想起了有趣的事情。”
這能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
周閏轉而想起聶伯繼在書院經常性走神的事情,心下倒也了然幾分。
“伯繼,此番我還未病愈,邀請伯繼前來,實乃有事相求。”
“何事?”
這倒是讓聶嗣奇怪了,自己和周閏可算不上特別熟悉啊。
卻見周閏翹首望了望外面,見四下無人,旋即起身走到聶嗣身邊,二人隔著一個身位。
“伯繼,請你救救在下幼妹!”
聶嗣腦子一懵,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一個陌生人忽然對你說,‘請你救救我妹妹’一樣。
莫名其妙。
他以為是周閏在開玩笑,可是他卻看見周閏臉色凝重而懇切,並沒有任何玩笑的意味在其中。
“吉年,此言何意?”聶嗣一頭霧水道︰“嗣,實在不明白吉年因何這般說。”
你妹妹,讓我救什麼?
周閏苦笑一聲,解釋道︰“此事都是因在下而起,若非走投無路,斷不會麻煩伯繼。”
緊跟著,周閏告訴聶嗣一件三觀崩壞的事情。
當日周閏落水之後,雖然被聶嗣給喚醒,可是回來之後卻是感染了重度風寒,一度無法清醒,用了許多湯藥卻是一直不見好。
這可急壞了周閏的父親,周氏主君。
周閏作為他的嫡子,他自是萬分上心,在得知醫工無法救治自己的孩兒之後,周氏主君當即請了‘望氣士’前來為周閏診治病情。
所謂的望氣士,大抵是憑借玄學那一套,自以為能夠溝通神明的神棍。
聶嗣雖然對這類人了解不多,但是他也不是傻子,迷信什麼的,在文明時代都不能滅絕,更何況是這個世界?
周氏主君請回來的那個望氣士,先是神神叨叨的給周閏做了一場驅邪的儀式,然後沒幾天周閏居然真的恢復了許多,神智也漸漸清醒。
這一頓操作,頓時讓周氏主君對那位望氣士信服無比。
若是到此為止,那望氣士騙到金帛也就罷了,畢竟周閏恢復了清醒,大家相安無事。
可是那望氣士卻告訴周氏主君,周閏之所以湯藥不醫,無法甦醒,乃是落水之後,被河伯看成了祭品。他與河伯做了交易,若想要周閏無事,那就必須要重新獻祭一人給河伯,以求平息河伯憤怒。
而且,這個人不能是別人,必須要和周閏有著血緣之親。否則河伯看出破綻,會不高興的!
這個人,正是周閏庶出的幼妹!
得知消息的周閏自是不同意這麼做,可是對望氣士信服的周氏主君卻同意了!
而周閏,被那位望氣士以‘河伯纏身,不能外出’為由,困在家中臥房。
周氏主君不準周閏見任何人,防止‘河伯找上門’。
這些日子,周閏用盡了辦法也出不去。後來,他靈機一動,以感謝‘同席救命之恩’為由說服了周氏主君,允許他派遣奴婢前往聶嗣府邸傳送消息。
听完周閏的敘述,聶嗣三觀出現了裂縫。
對那位周氏主君,聶嗣不知該怎麼去形容。佩服他為了兒子親手殺死女兒?
還是憎恨他竟能狠得下心,同意這種荒謬的事情?
庶出的女兒,難道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這簡直,愚昧且愚蠢!
“你想讓我怎麼幫你!”聶嗣雙眸變得極度認真,這種事情,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聞言,周閏面露感激之色,“我就知道伯繼乃是真君子,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伯繼,你听我說。現在我父親只信服那個望氣士,一般人怕是難以勸他,所以我想讓伯繼代我前去書院,尋夫子幫忙。若有夫子出面,我父親定能回心轉意。”
這確實是個辦法,論聲望,範 在丹水這一片自是不用多說,若是範 能出面,想必應該能勸回周氏主君。
“好,我答應你,這就過去。”
周閏起身,鄭重彎腰作揖一禮,“伯繼,此事無論成敗,閏,謹記伯繼大恩!”
“吉年無需如此,你疼愛幼妹,我定會助你一臂之力。”聶嗣拱手。
“一切有勞伯繼!”
“放心。”
聶嗣離開周閏臥房,匆匆而去。
暗處,一名灰衣人走了出來,他看著聶嗣遠去的背影,絲毫不敢怠慢,連忙悄然離開。
須臾之後,抵達周氏塢堡深處的一座庭院。
庭院正中央,一名鶴發老者正在盤腿打坐。
灰衣人走到鶴發老者身側,低聲道︰“天師,大事不好了。”
“何事?”
“周氏君子尋了同席好友”灰衣人將自己偷听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什麼!”馬季戊猛然睜開眼楮,“你說的是真的?”
“不敢欺瞞天師,那人已經去了丹水書院,弟子看的真真切切。”灰衣人道。
馬季戊臉色陰沉,“讓你盯著周閏是對的,若是讓範 來此,說不定真要壞了大事。”
灰衣人問道︰“天師,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你立刻將周氏主君尋來,我們要立即將其幼女罐封!”
“唯!”
不多時,周氏主君,周彥趕來。
“天師,急忙喚我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馬季戊拱手道︰“周公,近來吾夜觀天象,發現祭祀之禮就在此時。”
“不是要再過幾日嗎?”周彥不解的看著馬季戊。
馬季戊解釋道︰“周公有所不知,天象有變,河伯已來催吾。若是再不祭祀,只怕河伯不滿,恐會波及貴少君。”
一听聞會傷害周閏,周彥臉色頓時一變,急忙道︰“河伯真的是這麼說的?”
馬季戊篤定點頭。
見此,周彥也不再遲疑,“天師且稍等,我這就派人前去將人抓回來。”
“好,要快!”馬季戊催促道。
“天師放心。”周彥抱拳,旋即轉身吩咐僕從,“你們立即去將人送來!”
兩名僕從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有些不忍,可卻只能從命。
“唯。”
馬季戊又提醒道︰“周公,切記不可讓貴少君離開,不能給河伯看見的機會。”
“天師放心,吾明白。”言罷,周彥連忙回去吩咐人手。
見周彥離去,馬季戊輕輕呼口氣,喃喃道︰“決不能壞了大事。”
此時烈陽高照,可這庭院,卻顯得森冷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