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深藍,驚濤擊石,海鳥回旋。
這里地處重岳王朝的東部盡頭,這片海,被世人稱作無涯海,顧名思義,沒有人知道它有沒有彼岸,就算是本就世代生活在海中的漂流帝國的人,也沒見過除了碧荒以外的其他大陸。
“環境真的可以改變人,我以前從來不像現在這麼多話。”雲歸輕輕笑著,他身邊站著紫白色服飾的穆長風。
他們面前的海岸上停泊著一艘大船,通體黑色,隱約露出點點晶瑩,仿佛一整塊兒黑玉打造雕琢而成的藝術品,船上晃動著很多紫白色的身影,他們跑來跑去,檢查著這艘大船的一切細節是否完美。
“蒼雲歸了明雪,驚鴻送了小千嘆,兵狼也早就後繼有人,我現在是一身輕松。”雲歸面朝大海舒展胳膊,滿臉笑容,“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想乘船遠航了,但是奈何家里人不允許,現在好了,他們都不在了,我可以實現當初的想法了,也幸虧還有你們,要不然也太寂寞了。”
穆長風看著已經完成的大船,想著即將出發去往一個不曾听過的所在,也不由得有些激動。
“將軍想去哪兒,做部下的也當然欣然向往。”
雲歸哈哈大笑,聲音在這開闊的天地間傳了很遠,而且一去不復返,沒有回聲。
很快,一名千錘百煉的精悍士兵長前來報告,說是冰焰船已經檢查完畢,可以隨時起航,就等將軍指令。
雲歸伸手于虛空中摸出了一顆圓潤的紅藍雙色的冰焰石,拋給了那士兵長,“拿去安裝好,等我們。”
士兵長得令而去。
雲歸看了看身後無邊大山,搖了搖頭,像是在遺憾惋惜什麼。
“用驚鴻換了這顆元種雙靈,虧了賺了?”他問。
“很公平。”穆長風說,“但如果按照世俗的眼光來討論價值,虧了,很虧。”
“公平……那就是賺了。”雲歸說,“對不對?”
“是這樣。”
“哈哈哈,這話題真是無聊。”
穆長風也跟著笑,“是將軍放心不下那梟千嘆吧?”
“有點兒,只是一點點,不過應該不會再見了,也就沒什麼放不下的。”雲歸停頓一下,“嘶——海風有點兒冷啊!——上船!”他縮了縮脖子。
“……是!”穆長風一陣心神恍惚,內心開始沉重下來——以將軍的層次,哪怕是九天罡風都奈何不得,何況這區區海風?
可將軍說冷,大概是離別苦。
盡管理解,但穆長風依舊有些討厭“風”了,甚至包括自己名字里的“風”。
雲歸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燈塔,從軍多年,生死命運,皆托付給了他。
雲歸是最後一個登上船頭的,上船那一刻,他輕輕自語︰“賺了,真的賺了,這一生,到這兒就已經足夠完美,後面的——更是賺了,按照明雪那個慣算物資的家伙的說法,我這是把下輩子的好兒都撈盡了吧……”
……
登船後,雲歸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船艏,整齊列隊,背對碧荒,面朝著無涯海。
風浪崢嶸。
“就要走了,而且不會回來了,有後悔的,可以回頭。”雲歸表情淡定。
等待片刻,沒人應聲。
“那就都轉身,再多看兩眼碧荒吧,怎麼說也在這里生活了半輩子,以後,沒準兒就要老死在海上了。”
所有人都轉身看去,只見山脈蜿蜒,雲深霧重,顯得那樣縹緲遙遠。
不知道是誰輕輕說了句︰“可惜不是四月。”
幾百個身經百戰都不曾腿軟的勇士一起哭了。
決心下定,只是會痛。
“我們的方向,是無涯海的盡頭彼岸,我最後說一遍,有後悔的,可以回頭。”
“誓死追隨將軍!”他們的呼喊震蕩四方。
他們都很懷念四月,只是跟雲歸一樣厭倦了殺人,放棄了復仇。
新的方向讓他們有了新的生命,沒人會回頭。
隨著鋼索的解開,這艘就規模而言足夠盛納五百人無桅無帆的黑色大船緩緩開向了無涯海深處。
……
越來越遠了,海岸線在逐漸擴大,如長蛇。
“再見了,四月。”雲歸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滑落。
一個個熟悉的影子在他心中飄過又消散。
海風吹徹,蒼穹高遠,雲歸終于垂臂握拳,任淚水四灑,繼而昂首闊步,慨當以歌。
“少時修行飄游山,出得山門投四月,兵甲踏陣有百年,大風鼓袍多豪澤,從來龍庭多假雄,豎子得志壓忠骨,一戟一刀一朝棄,從此無涯盡歸雲……”
此時此刻,遠在怪石的姬明雪似乎有所感應,心神俱震,那是又一個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的離開所帶來的撕心裂肺。
“再見了……雲歸……”他坐在木椅上喃喃自語,眼眶通紅,“劍華!給我拿壺酒來!”
——
紫色公國。
某個小村莊。
結實的漢子把屋子打掃得干干淨淨,又換了一身皺巴巴卻整潔的衣裳,然後出了門。
踫見的每個人他都露出笑容高聲問好。
路過鐵匠鋪,打鐵聲停下,然後一位髒兮兮的鐵匠探頭出來,“狗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怪想他的。”
漢子說︰“葉落歸根,早晚的事兒。”
“對,葉落歸根,這詞兒說的文氣。”鐵匠把頭縮回去,打鐵聲又傳出來。
走到村頭,漢子看到已經卸任的老邁村長,穿著髒兮兮打補丁的舊衣裳,正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曬太陽,蒼老的臉頰上溝壑縱橫,白發稀疏。
“曬太陽啊老爺子!”漢子笑得異常開心,似乎還夾雜著其他的什麼情緒。
“什麼?你說什麼?”
“老爺子曬太陽吶?”
“什麼?你大聲點兒!——是不是狗子有好消息?是狗子嗎?”
“老爺子……”漢子忽然覺得鼻子發堵,“這十幾年,謝謝你啦!”
“你要去麼?考慮好了?”老人直視著太陽,眼里流出淚,“今天的陽光,像很久前那般刺眼。”
“是麼,那就該回屋歇息了。”
“真要去?有我在這兒,北橫宗不敢把你怎麼樣的。”
“君子一諾,重逾千金,我已了無牽掛,是該了結了——老爺子,你年紀大了,安心歇著你的就好,後輩的事,後輩自有定見。”
“是麼……唉。”
……
離開村子有一段距離了,漢子走到了一片漸漸枝繁葉茂的樹林里。
漢子停住腳步,大口呼吸了新鮮空氣,笑了一聲,“這里就行了,出來吧。”
幾十個黑衣人從四周閃現出來。
“希望北橫宗也信守承諾,放過我兒子。”漢子說。
“這個自然。”其中一個黑衣人神色鄭重。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誰,最好不要為難他們——如果你們想活著。”
“威脅?大可不必,我們的目標只是你。”黑衣人說。
“嗯。”漢子閉上眼楮,“能不能把我埋在雷鼓山頂?”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但我們可以為你轉答。”
“無所謂了,就這樣吧。”
三個呼吸之後,幾十柄鋒利的匕首帶著不可一世的猛烈靈力將漢子從頭到腳扎出了幾十個通透窟窿。
鮮血很快流了滿地。
漢子倒下了,然後嘴角上揚,笑了笑,“舒服。”
黑衣人無不驚駭萬分,他們殺過很多人,但從來不敢想象一個人的心髒腦袋都被洞穿之後不立刻死掉而且還能說出話來。
直到過了好長時間,黑衣人們才沉默著背了漢子的尸體,于林中遁沒。
靈入絕世之境、武兼百家之長的千勝宗大宗主,就此隕滅于小小紫色公國的一個小小村落之外的小小樹林之中,無碑無墓,不知身葬。
年邁的村長不知何時站在了漢子倒下的地方,血跡未干。
“傻孩子,這樣你就開心了嗎?在晉獨境界至盡之前,我會替你看好他的。”
老人看著東方,極目盡處,蒼茫混沌,他知道,越過廣闊的平坦地帶,有一個山的國度,那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山,每一個人都流淌著戰士的血液,是碧荒著名的重武之地。
“重岳麼……不知道阿禮這家伙還在不在了……”
——
重岳王朝。
怪石城。
貓園。
李止猛然轉換勢頭,一槍砸飛了染劍華手中的風鳥劍。
“你怎麼了?!”李止大皺眉頭。
然而染劍華就像忽然失了魂一樣,神色呆滯。
剛才李止與染劍華切磋武學,沒想到半途中染劍華莫名其妙就突然不動了,著實嚇了李信一跳,若不是及時偏開方向,那一槍絕對會把染劍華刺穿。
李止走過來,擔憂地搖晃著染劍華的肩膀,但是染劍華不僅沒有回過神,反而淚流滿面。
“喂!染劍華?這一點兒都不好笑啊!”李止大聲喊著,搞不懂平素嘻嘻哈哈臉上從來沒什麼煩憂表情的染劍華今天這是怎麼了。
初零梟千嘆倆人也被這里的動靜吸引過來。
“你沒事吧?”梟千嘆看著染劍華流淚的樣子也是擔心得很。
染劍華哽咽地神情恍惚地艱難地點點頭,“沒……事……”
此刻的染劍華只覺得心髒空了一塊兒,並且那一塊兒永遠找不回來了。
然而,他不知道是什麼丟失了。
那邊,姬明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大喝了一聲,“劍華!給我拿壺酒來!”
渾渾噩噩中,染劍華看到了雙眼通紅的姬明雪。
“好!”染劍華大吼一聲。
初零李止梟千嘆三人面面相覷。
今夜老少醉鬼五只。
——
血液飛濺,殘肢四散,火光沖天,風在嗚咽,哭聲,吼聲,交織成人間地獄。
少年目睹著生命轉瞬即逝,沒有恐懼,已經麻木。
他看到她跌倒,恍然驚醒,跑過去就要扶起她。
她伸出手來,那樣的羸弱,無助,稚嫩可愛的臉龐,全是迷茫地渴望。
就像泥沙俱下中的蟻蟲,驚濤駭浪中的獨舟。
這一刻,他是她的彼岸,近在眼前。
“阿止……”
猛然一股力量讓他脫離了地面,他被一名壯碩的大漢夾在腋下。
“小婭!小婭!”他撕心裂肺地掙扎。
大漢不為所動。
刀光過,她身首分離,他看到她眼中的絕望與恐懼,定格在那失去生息的剎那。
彼岸已遠。
“為什麼……小婭……啊!!!!!”他悲愴一聲吶喊,雙目死灰,剎那神魂皆喪。
一生的夢魘,就此鑄成,被凍結的靈魂深處,心魔暗生。
——滿身冷汗的李止驚坐而起,淚流滿面。
只是無聲落淚,牙齒都要咬碎。
因為我太弱了,差勁到活著都是罪過,為什麼還要活著……他又一次這樣想著。
那雙飽經滄桑的眼楮里,全是憤怒和悲傷,像于烈火中成形的耀眼的刀,痛苦而鋒利。
這樣一雙眼,從不屬于弱者。
太多了,太多強者,最初並沒有成為強者的心願。
皆是無奈,逼不得已。
數年來的掩人耳目以及低到塵埃里的行事風格,使得李止一直生活得安穩,安穩到他甚至快要忘了自己背負的仇恨,和自己真正的名字︰李牧疆。
直到遇到了初零,自己曾侍奉的少主殿下,他才承認——原來那段流血的記憶,不是幻象。
內心深處,他是不敢回憶的,因為無邊的痛苦會讓他發瘋。
當所有與他相知相親的人都死于非命,他還活著,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其實也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或許死亡還是相對甜蜜的結局。
那些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世界,既然死去了,便代表著世界的崩塌。
認識你的,了解你的,愛惜你的,一切的美好,一夕凋零,悉數毀滅,多麼讓人絕望,似乎自己的存在都成了疑點。
虛浮的生命。
對比于初零好歹遇到了姬明雪的萬幸,他能一個人默默抗到如今,已經是奇跡一般了。
如果沒有重逢初零,他也許真的會忘記過去,一步步踏上普通平凡的正常生活,娶妻生子,雲淡風輕。
時間是真正的殺戮之王,有形的,無形的,都逃不過它的清算,記憶與過往,也是如此。
可是命運不許他雲淡風輕,他終于還是遇到了初零,這個後世史冊中記載的“四月狂魔”。
便永隔了平庸,從此一生無常而壯闊。
後世史學家在評價李牧疆的時候,是同初零一樣一邊倒的罵聲與貶斥,他甘為鷹犬,他殺人如麻,他冷酷無情,他非人勝鬼,雖然最終懸崖勒馬,終究還是雙手鮮血淋灕。
這樣的人物,死上千萬遍都不足以贖罪。
只是沒人知道,殺人無數的他,血戰如魔的他,舉世皆懼的他,高高在上的他,也曾有一生不能釋懷的悲涼時刻。
天下無雙又如何?空空兩手之中,只能短暫擁有眼淚。
走出房間,貓園一片清寂,月光似是霜胭脂,為蒼茫風物飾妝,宛若戀人。
姬明雪也在,出鞘的紫誅閃爍著柔和的光,老人正慢慢撫過那劍身,眼里全是慈祥,似乎回憶著什麼。
李止抱著槍,走近,垂頭站著。
“做夢了?”老人看到了他紅紅的眼楮。
“嗯,很不好的夢。”李止說著,不爭氣的眼淚啪嗒啪嗒就又往下掉,他一個勁兒用手用衣袖抹著,可怎麼也止不住。
“我……我又夢到了那一天,大家被殺死的那一天……”少年抽噎著。
姬明雪拍拍他的肩膀。
“哭吧——眼淚這種東西,就為這時候而存在,也為很多時候而存在,所謂‘眼淚代表懦弱’之類的話,太偏見了,純屬是被固有定義所誤導了。”他說,“如果不哭,那眼淚也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很久很久,李止才停下,眼楮都腫了。
“您呢?怎麼也沒睡?”
“跟你一樣,我也做夢了。”姬明雪笑笑,臉上的皺紋在清朗的月光下依舊很明顯地隨著笑容而游移著,像不規則的水紋。
“我夢到了好多人啊。”姬明雪接著說,一臉懷念,“有你的祖父李千越,有被尊稱碧荒旅人其實就是個‘地圖’而已的宮如靜,反正戰友們都夢到了,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舒服地調侃,討論一些亂七八糟的奇聞趣事,還有武學見解,夢里林彤還跟地圖拼酒來著,結果林彤這個號稱能“喝垮全軍一切擅飲者”的豪酒徒又一次輸給了地圖,哎,大家都很開心,真是個好夢啊。”
“對了,還夢到了我長出羽翼,飛到了紫月上,不過那里清清冷冷什麼都沒有,沒有天使,也沒有廣寒仙。”
姬明雪安靜敘述著,神情悠然中帶著隱秘的傷感。
這都是有關四月的啊,李止一听這個又想哭,卻又實在覺得太窩囊,終歸是強制住了。
“我只听說過祖父的神武風采,卻不曾親見。”他說,神色落寞低沉。
姬明雪想了想,道︰“你祖父啊——兩個姬明雪摞一塊兒,大概也抵不過一個李千越啊,我是當年老戰友里最差勁的了,論見識,地圖當仁不讓,論韜略,大將軍首屈一指,論戰場勇猛,林彤,秋弓,雲歸,這三個家伙是真的氣勢無敵驕狂無比,而知晴也是上上之資武學與統御,我呢?我也就是善于計算協同罷了,地圖曾經說過,幸虧大將軍不用劍,不然,天下會多一個與他劍道爭鋒的強者,地圖可不是個喜歡謙虛的人啊,哎,我認為,你沒見過大將軍也沒關系的,你就是他,你身體里,流淌著他的血,破軍之血。”
……
李止回屋睡了。
染劍華又出來。
“老爺子,我睡不著,我想家啦。”他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姬明雪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但你又不想回去。”
“是的。”染劍華露出笑臉,“我覺得我父親……可能出事了。”他說的一點兒也不扭捏,很痛快。
似乎有什麼事,他從來信奉一吐為快,從不憋著,尤其是面對姬明雪的時候。
“何以見得?”
“直覺,這里,有東西沒了。”染劍華握拳輕輕錘了錘自己的左胸脯心髒位置,“很重要的東西——來這兒之前,我只有一個父親。”
“可很多時候,直覺並不可靠,哪怕再強的靈師。”
“我明白,我本來就明白,但還是想听你安慰一下我。”少年旅人點著頭,笑得很狡猾的樣子。
姬明雪也笑,持紫誅長劍,沐浴月光,很是出塵。
也許是染劍華老道而風趣的樣子太像記憶中的那個男人,陡然間,心神似乎又回到了年輕時代,飛揚四月之下,乘風沙場內外。
“一心一劍,萬千神來!”他輕喝,同時放開握劍的手。
紫誅便懸空而舞,華麗麗的輪轉,勾勒出捭闔縱橫,是劍魄百年的絕艷,仙氣裊繞若鶴舞蒼雲,壯闊如貫穿天地的明雪,吞滅虛空,造化自我,一座劍中世界,飄然降誕。
真像個老神仙!染劍華心中敬服。
又一日,有人說看到昨夜怪石之上,有紫氣天來,是吉兆。
唯一山野村夫叼著一根飲風草,懶坐山巔,笑說︰“那是我的宿敵。”
村夫身畔,有少年擎白槍,槍鋒開合,煉意錘神。
——
這些日子,李止常去代青昀那里,有時候甚至會一待就是好幾日才回來。
早飯後不久,梟寞來貓園走了一遭,跟眾少年玩鬧一番後,又抱著酒壇子痛飲,飲完就開始演練姬明雪教給他的劍吞初式。
光練還不過癮,梟寞壓制境界跟初零切磋了一下,並且只以劍吞對劍吞。
結果,梟寞次次輸,饒是如此,他還大放厥詞說,不出三月,定能贏過初零。
然後梟寞表示要去怪石最堂皇的青樓玩兒最漂亮的女子,據他說,那里的主人花大價錢去大城里買來了一名花語王朝的戰俘,姿色絕美琴藝無雙雲雲。
他還問染劍華要不要一起去看美人彈琴,對此姬明雪沒有表明任何態度。
不過染劍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喝酒可以……那種地方,還是算了吧。”他如是說。
梟寞則哈哈大笑,“那種地方?哪種地方?那可是好地方啊!真是年輕不懂事!”
染劍華毫不客氣地頂他一句︰“我將來是要成為第二名旅人的,我跟你不一樣!”
言下之意,只知道留戀風月的梟寞,實在沒追求。
梟寞也不把染劍華的話當回事,“沒去過青樓的旅人,那叫旅人嗎?宮如靜又不是沒去過!他有一本書,叫做《青玉華顏》,寫得就是他在華顏王朝的時候,與王都青玉街的三千妖嬈粉黛之間的故事!嘖嘖,宮如靜可真是有福氣啊!”
染劍華震驚了。
“我……我不信!你就編吧你!”
梟寞看著支支吾吾的染劍華,大笑拂袖而去。
宮如靜到底去沒去過青樓,他是不知道的,所以那句“宮如靜又不是沒去過”確實是梟寞胡謅的,不過,那本《青玉華顏》是真的有,只不過並非是寫風塵女子。
唬人嘛,就是半真半假才好。
再說了,旅人腳步長遠無及,說他沒去過青樓,梟寞還真不信,誰不愛美人?
至于性子冷淡的初零,和自己的佷子梟千嘆,梟寞是沒問他倆的。
說到底,還是這個脾氣直爽說話有趣的染劍華最對他的心思。
……
中飯過後,李止還沒有回來,
染劍華把視線轉移到了姬明雪的紫誅上,那把劍正安靜地躺在桌子上,是文靜柔和的模樣,絲毫沒有梟千嘆到來當日,對敵時候的殺氣凝霜使人驚駭。
“老爺子啊,李止那家伙跟我說,要不是要刻意壓制著白河槍的鋒芒,他一擊就能砸斷我的風鳥,像屠雞宰狗一般——太囂張了!”染劍華一臉痛色,眼楮一個勁兒的偷瞄著案頭那把紫誅,“能不能把你的劍給我使使,我打完李止再還給你,也算是替你教一下他做人要謙虛。”
染劍華說的這事屬實,不過李止卻沒說“像屠雞宰狗一般”,他只是敞開心扉陳述了事實,對于這個大大咧咧充滿活力的旅人,李止還是分外看得上眼的。
只是李止沒想到,染劍華為了玩一下姬明雪的劍,轉眼就以此事為跳板添油加醋把他賣了——當然,也只是惡作劇一般,染劍華也知道老爺子肯定不會相信的。
此刻的姬明雪正慢悠悠喝著自己制作的粗茶,天氣仍冷,茶已經涼透了,但他還是喝的有滋有味。
眼神低垂,坐在躺椅上搖來搖去,很自在享受的樣子,就在他身旁,阿雙打著呼嚕睡得正香,長長的白胡須不安分的抖動著,很有意思。
“別拐彎抹角,想看就拿去。”姬明雪滿不在乎地說。
染劍華頓時喜不自勝,就要上前取劍,準備拿手上仔細欣賞一下絕世高手的佩劍——自從自己被救出那天,第一次見到這把劍,染劍華就對其神往不已,只是一直沒敢提。
劍者的劍,太貴重了。
今日頭一次見到姬明雪沒什麼情況就取出了它,還輕飄飄地置在了桌子上,已經偷偷瞥過好幾次的染劍華終于忍不住了,機不可失,老爺子可很少把劍亮出來的,他想。
初零和梟千嘆這兩個人明顯注意到了這邊的對話,初零收了劍,梟千嘆收了刀,立刻一起湊上去,不必說,他們也對這劍有想法。
初零跟在姬明雪身邊最久,自阿雙出現的那天夜晚他第一次看到這劍,就很神往了,但是因為驕傲,他一次都沒提過“看一看”,可實際上他作為一個劍者,比誰都更想仔細看一看最巔峰的劍。
梟千嘆倒和染劍華同樣心態,覺得那劍很神聖,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幸而今日染劍華終于憋不住開了口,否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起來瞧個仔細。
總的來說,姬明雪還是不夠威嚴,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
把跟隨自己多年重逾生命的佩劍,就那麼隨意交給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也確實太寵著這幫徒弟了。
染劍華的手已經摸到了劍,卻沒有著急拿起來,而是看了看身邊的初零和梟千嘆,只覺得莫名其妙有點兒緊張。
又看了看老爺子,他還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但染劍華卻察覺到一絲危機。
“我听說啊。”染劍華收回了手,作滿腹經綸狀,“那些絕世高手的劍,劍中有能夠壓垮大岳的劍意,和足以鋪滿蒼穹的劍氣,至于其中靈力,能輕易碾碎千萬生靈。”
他盯著桌上的紫誅,突然覺得它就像一頭只是暫時安靜沉睡的猛獸,極具威脅性。
初零和梟千嘆驚訝地看了看染劍華,覺得不無道理。
姬明雪樂了。
“真被你猜著了。”他喝一口茶,然後很不雅地把一些碎茶葉吐在地上,“本想著你拿起他的時候,稍微露點兒劍氣,讓你出個丑——沒想到,被你看破了。”
“既然如此。”染劍華有些氣憤地說,“你到底想不想讓我看你的劍啊,真是的!”
初零梟千嘆也盯著姬明雪。
“拿去吧,想看多久就多久。”姬明雪笑著,“你已經出丑了——不是麼,旅人?”
染劍華哈哈大笑,一把就把紫誅攬在懷里,“老爺子啊,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經說過什麼了?我啊!最不怕的就是出丑,偉大的旅人宮如靜說過︰男人,就是要厚臉皮!——他真的說過。”
姬明雪還是笑著。
染劍華拔劍出鞘,初零梟千嘆紛紛退避開去,他就更加得意忘形。
“我先耍一下,然後給你們!”說著,便跳入前方空地,起手了他獨創的靈予劍術。
一時間,隨著劍舞,清麗的紫色幻影化入虛空道道,一劍又一劍,靈性的光輝燦爛閃爍。
姬明雪卻漸漸不笑了。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男人。
那個九川峽合戰中孤獨高傲的絕代劍者,那日,他讓一生信奉有我無敵的林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品嘗到恐懼的滋味。
那個世人皆知的碧荒旅人,瀟灑絕倫,踏過無盡山河,縱橫馳騁,天下稱劍皇。
那個屹立紅城最高處,獨對千萬重圍的破刃大將,那日,所有的西部亂黨都記住了曾有一人,名宮如靜,曾有一劍,名靜鳶,一人一劍,殺寒千軍。
超軼凌風,捭闔風華,終究是折翼斷空。
斯人已遠,可不知為何,那沉寂已久的鋒芒似乎又在綻放,與眼前的小小少年融合。
姬明雪又唱起那首歌。
“我有神劍,君陷重圍,殺將去,血里笑黃泉。
君有天策,我命昏灰,飲將去,夢里逍遙談。
我曾聞天上應有廣寒宮,𦛚@鶚嬗鷚 瑁 徊揭渙 br />
君曾見瀚海驚浮奇蜃景,縹緲仙蹤今何在,一眼一傳說……”
粗糙渾厚的詩音,彌漫四野,縹緲如逸的劍術,輪轉無定,二者交織出非凡美感。
梟千嘆已經看痴了。
初零只是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心想,靈師登高,升龍絕世已是盡處,武學無涯,落神一紫也說還未至極,修行難啊……
紫誅歸鞘,染劍華把它遞給初零,初零卻搖了搖頭,興致闌珊。
又給梟千嘆,梟千嘆也沒接,說︰“但願有一天,我能像師父一樣厲害。”
“你們,都會比我強。”姬明雪說著看了看天,“我會看著你們站在比雲還要高的地方,然後開懷大笑。”
他是雲中雪,少年們便是雲上人,還有什麼,是比這個還要讓為師者開心的呢?
“我這樣的人也會嗎?”他看了看初零與染劍華,只覺得自己資質太差,超越師父這種事,想想就覺得不可能,只能是‘但願’。
“會的!”姬明雪斬釘截鐵。
初零和染劍華一同拍拍他的肩膀,親切的笑著,異口同聲。
“會的!”
梟千嘆笑得燦爛,“哈哈,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學著李哥跟你們謙虛一下而已啦!”
“哎,那我也不瞞諸位實話實說了啊。”染劍華拔出那把風鳥利爪做成的劍,直指天空,“終有一日,我要站在師父你也看不見的高處!”
“盡說大話。”初零撇撇嘴。
“謙虛那種東西,留給地獄吧,在人間,便要盡情囂狂!”
少年旅人,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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