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衛的馬車行駛在前往富春區的路上。
小琴陰晴不定的臉龐上映照著初晨的霞光。
她雙手交叉合十,如同緘默的修女,始終保持著沉默。
黑衣衛拿起本子和鋼筆,平靜地說道︰
“除了鐵鉞幫的人,我們在現場只看到了三具尸體,並沒有找到文品先生的下落。你確定,他一直都跟你們在一起嗎?”
小琴點點頭,“他和我們同乘一輛車。”
“但,他會不會已經中途逃走了呢?呃我的意思是,文先生已經離開了。”黑衣衛做出了一個推測。
小琴慢慢抬起了頭,霞光與馬車的晦暗同時呈現在她少女的臉頰上。
“不,他從未逃走。”小琴低頭說,“就算只有一個人,他也一直一直在拼了命地戰斗。”
“您為何如此肯定?”
她的眼中閃過一道宛如秋華的微光。
“因為直覺。”
腦海中回蕩著低低絮語。
如同塞外的冰風,穿透萬里霜凍的鐵林,將晦澀的訊息傳遞耳邊。
文品猛吸一口氣,就像是剛從凍土中獲得解救,重獲新生的流浪者。
他緊緊按住太陽穴,致命的傷口此時幾乎已經痊愈,只剩下結痂的疤痕和那麼一絲瘙癢。
文品回憶起自己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面︰
他握著鐵鉞,在即將擊殺傅弦之時,有人從遠處放了一記冷槍,不偏不倚射穿了他的頭顱。
我沒死?
文品很確信自己體驗了一波死亡的感覺,因為直到現在,他的潛意識中,都對手足冰涼的感覺感到恐懼。
他慢慢站了起來,自己仍然處在某處公寓的屋頂上。
胸前似乎缺失了什麼。
就好像心髒的重量變輕了。
文品解開自己的扣子,露出胸前那顆頗具未來感的機械心髒,站在屋頂的天窗前。
玻璃倒映出心髒里精密的儀器,驀然間,他發現心髒中間似乎缺失了一塊齒輪。
這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影響——沒有疼痛,腦海里也沒有丟失什麼記憶,總之,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可是不安的感覺猶在。
不!一定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
文品愈發感到慌亂,努力回想著那些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生命的齒輪會越來越少。
他猛地瞪大眼楮,瞳孔皺縮。
——你還剩下兩次機會。
嘶啞的聲音突然回響在他的腦海中。
生命的齒輪兩次機會?
但還沒有等到他仔細思考,樓下便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昨夜發生的案件顯然引起了軒然大波,周邊的民眾們紛紛聚集在警戒線外,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黑衣衛的人拿著擴音器維持著秩序,一具又一具尸體從黑巷里被擔了出來。
文品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雖然這個事件他也是被襲擊者,但和黑衣衛扯上關系,總不會有好事情發生。
他趁著聚攏的人群還不算多,悄悄沿著房頂離開了案發現場。
“快點,利索些,這里還有幾具尸體。”
即便是外面的大街上,也有越來越多的巡警和黑衣衛趕來。
這些人,真的是我殺的嗎?
雖然,他早就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可是,這種手上沾滿鮮血的感覺卻依然令他有些恐懼。
文品將帶血的外套脫了下來,藏在樓頂的箱子底下。
他心虛地拉高襯衫的衣領,有一個一個黑衣衛管控相對疏漏的建築,他以最快的速度從那里回到街上。
然後揮手招來一輛踫巧路過的馬車的士。
“華陽街09號。”
馬車夫蹙了蹙眉,“我說,這位小爺,這開過去也就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有必要打車嗎?”
“你別管。”文品壓低了聲音,隨手給了車夫3角錢。
“好,夠爽快,我喜歡。坐穩嘍,小爺。”
車夫心滿意足地收下了硬幣,對一般的老車夫來說,這足夠他們拉三次客掙的錢了。
窗外的風景開始移動,文品心事重重,他感覺自己仿佛成了嫌疑人、通緝犯,在街上多待一會兒都會感到心慌。
車夫顯然是個關不住話匣的熱心大叔,他似乎完全看不出文品不想說話。
“听說,昨晚這邊發生了恐怖的事情啊,好幾個鐵鉞幫的人被殺了”
“嗯。”
“真該他媽整治一下那幫流氓了。”車夫用力揮著鞭子,打得馱馬直亂叫,“其實要我說,這殺人的就該叫做個英雄。嘿,我的意思是,殺得好!”
文品只是小聲附和著。
華陽街一如既往的平靜,這里永遠都只有清早街頭散步的中老年人。
他剛一下了馬車,卻忽然听聞有人在叫喚他的名字。
“好啊,姓文的,房租是否可以準備交了?”
果然是包租婆。听到這熟悉的聲音,他莫名舒坦了許多。
文品連忙擺擺手,“我不會再拖欠房租了只是,沒記錯的話,我不是不久前才交的房租嘛?”
“我知道。”包租婆叉著腰,一只手快把煙頭懟在文品的襯衫上了。
“老娘就是提醒你,別忘了。你現在穿得洋里洋氣,想必也能多收你幾百銅元了。”
“啊,為什麼穿得洋氣就得多收費?”文品抹了抹汗。
況且,這衣服也是別人送給我的啊
“因為老娘不喜歡這品牌,又貴又丑的‘洛西森林狼’,我家那老廢物穿得也是這破牌子的西裝,成天就他媽裝成有錢人似的去賭館鬼混。”
眼看包租婆又準備要當面抱怨起自己的丈夫,文品趕緊點點頭說“是”。
“我說,你就一件襯衫加背心,不冷嗎?”
“有了風度,還需要溫度嗎?”他胡言亂語地回答道。
包租婆听了刮刮下巴,似乎無可反駁,“好像有點道理。”
“對了。”文品忽然說道,“如果等下有人來找我,可不可以跟他們說,我不在?”
“你要干啥呀?”包租婆狐疑地問道,“莫非是你也在外面找了姑娘回來?”
“不其實,我在進行一些需要保密的行動。”文品微笑著回答道。
“行啊!老娘就喜歡搞緊張刺激的秘密行動。”包租婆當即拍胸脯答應,“放心,就算黑衣衛來了,老娘都說你不在。”
“謝謝。”
說完,文品快速回到了公寓里,“砰”的一聲將家門鎖好。
他隱隱感覺,這屋子不適合久留,這段時間黑衣衛極有可能會找上門來問話,所以這風波該避還是得避過去。
有的時候,文品覺得自己真的就好比是過街老鼠,玄暉門徒要殺他,上次惹了鐵鉞幫,黑衣衛也總想著讓他進監獄。
我他媽到底還有什麼是不敢惹的?
文品心中苦笑著。
他盡可能藏好了家里的武器,銷毀和公館、玄暉門有關的訊息,然後將他認為必須的東西放到斜包里帶上。
手槍、鋸齒利刃、黑冊子、筆記本、骰子娘
現在又遇到了一個比較困難的問題,如果不呆在家里,那到底還能去什麼地方?
文品拿出小本子,絞盡腦汁選擇了幾個比較合適的地點︰
林哲的下水道花園,百里香,小周的船屋事實上,還有外國友人斯捷潘的出租屋。
首先,林哲的下水道實在無法忍受,直接劃掉。
至于百里香,文品逐漸已經開始對甦忻產生了懷疑,也並不是說不信任,就是有那麼一絲未知的忌憚。
那麼,又到了經典環節了。
文品拿出了骰子娘,默默祈禱了一番︰“骰子娘呀骰子娘,我相信你能給我帶來好運。”
單數船屋,雙數出租屋。
說完,骰子娘跳出了他的手心,宛如一位黑發的少女在桌上盡情舞蹈,最後,她將小裙子的花色亮給了她忠實的觀眾。
——幸運數字六,斯捷潘的出租屋。
看來,我和這位老外著實緣分不淺
想著想著,窗外忽然傳來了包租婆和其他人的聲音。
文品一個激靈,立刻收起骰子娘,小心翼翼地撩開窗簾的一角。
“老娘就沒看到文品這家伙回來過!”
“呃,夫人你可能有什麼誤解,你听我們說”
“不听!老娘就是不听!說沒回來,就沒回來!”
包租婆宛如霸氣的女皇般站在公寓門前,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嗯,黑衣衛果然找上門來了。
文品快速收拾好東西,準備從房頂離開。
他最後瀏覽了一遍雜物間。
目光落在了牆壁前,黑道人生前的那張儺面上︰
它看起來宛如黃泉國中爬出的猩紅厲鬼,面帶永恆而至邪的微笑。
即便黑道人已死,那股殘存的妖氣也依然縈繞其身。
文品忽然心中一動。
黑衣衛的人還是強行打開了公寓的門。
該走了。
文品站在天井之上。
遠方的滬津永遠是如此的繁華。人們照舊過著匆忙而快節奏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街道車水馬龍,舞廳歌舞笙簫
他戴上了黑道人的假面,傾听都市的喧鬧。
——只是這輝煌的背後,早已悄然發生了某種無人察覺,且難以捉摸的變化。
潛藏于暗的,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