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瓷杯里倒入溫熱的澳西尼亞咖啡。
這是一家頗有西聯邦情調的咖啡店,據說店主也是個西佔時期就留夏的外國女子,如今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國家,不再回去了。
興許是見到黑衣衛到來,接待客人的侍者們都有些驚訝,比以往更為殷勤地,替兩人尋了個靠窗的座位。
方錦臣小啜了一口咖啡,只感覺一股暖流從喉間涌向胃部。
它與朱世安老前輩喜歡的弗拉維亞咖啡不同,它並沒有那麼熱烈奔放,更多的是含蓄和內斂。
香濃的牛奶泡沫與咖啡攪拌成柔和的漩渦,它的味道格外香甜,而感覺不到一丁點的苦澀。
也許,澳西尼亞咖啡更適合作為情人約會時的點綴,或者作家寫作時的調味料
況且,這暈黃的花瓣燈,還有牆上復古的印象派油畫,無不說明著,這里是大學情侶們日常約會的好去處。
方錦臣總感覺,兩個人在這里談案子,總顯得有那麼一絲不倫不類。
“味道如何?”胡鵬說道,“听說這里的咖啡,比滬津租界的更接近西屬澳尼西亞的風味。”
“嗯。當年的潯城總督都是澳尼西亞人。”
方錦臣回應著,“感謝你的咖啡,不過,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從滬津來到這里。幾個小鬼遇襲,沒必要出動黑衣衛吧?”
“因為,滬津的案子。”
“滬津的案子?”
“嗯,我知道你不喜歡尹大人,但,他也確實很有能耐。”胡鵬說著,“他在懷疑一個人,猜猜看,那個人是誰。”
“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方錦臣只關注直白的答案。
胡鵬喝下一口咖啡,指尖指了指方錦臣的胸口,說道︰“你門衛室里,貼著的那個神父。”
方錦臣微微一驚。
原來尹大人也察覺到了這個漏網之魚?
“不過,尹大人並沒有確切的證據,只是了解案情以後,認為這個家伙是個有趣的人。”胡鵬接著說道。
“我們之前調查過他,不過一無所獲,他有充分不在場的證據。我們那時候就應該將他控制住,他或許知道什麼。可惜,他現在失蹤了。”
“失蹤?”
“嗯,就像人間蒸發,他家的房東說,梁景很久沒有回家了。而且,他在潯城住的酒店顯示,他起碼一個月前就已經離開。你想想,這麼長時間,他消失匿跡,為什麼?死了?還是在躲避什麼?”
“那的確很可疑。”
方錦臣手背托起了下巴,他記得,似乎文品提到過,當時療養院發生血案的晚上,他看到了一個很像梁景的人,打開了懺悔室的門。
也就是說,那場導致療養院全員慘死的大屠殺,並非是偶然,而是一場利用瘋子來進行的蓄意謀殺
導致那些人被害的凶手並非程瀾衣?
不準確的說,幕後真凶並非程瀾衣。
“你們還知道了些什麼?”想到這,方錦臣連忙追問。
“你還真是個,滿腦子都想著辦案的人啊。”
胡鵬微微頷首,“原本,我以為,你會因為辭職而恢復到平靜的生活中去。你拼了那麼多年,也許該放下了吧可是,你就跟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過。我真的,真的,很佩服你。”
“夠了,你不需要跟我說那麼多客套話!”方錦臣態度冷漠且言辭激烈地回復道,“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這很重要!”
他嚴肅的樣子甚至嚇到了周圍的女侍者。
她們在重新續杯的時候,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胡鵬低聲咳嗽了幾聲,“如果,這是你的意願”
“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說話干脆一些?”
胡鵬的臉上閃過一絲遺憾,他似乎是在猶豫,但最後,他還是哀嘆著,將一張黑白照片放在了桌前。
“這是尹大人從梁景的家中翻到的東西。雖然那家伙離開的時候,幾乎所有東西都被銷毀了,但他很顯然將這張照片落在了櫃子後面。”
黑白照片里有很多人,他們佇立在一個像是洞穴的地方,保持著古怪而虔誠的姿勢,神情充滿了狂熱,還有,那麼一絲恐懼。
洞穴的正中間是個黑色的人形雕塑,但上面沒有一絲多余的描繪,僅僅只有胸前那令他再熟悉不過的“玄暉”圖案。
方錦臣的目光落在教徒們面前,一個戴著山羊頭骨,身著素白長裙的女子上也許是男人?。
她的衣袖飄零著無數白色的綢緞,的雙足純白無暇,她就如同深淵里盛開的雪蓮,竟給人一種邪惡狂亂的美感。
不知道為什麼,方錦臣總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他腦海中不禁閃過一個奇怪的畫面︰
長著黑山羊腦袋的女孩坐在桌子上,嬉笑著,輕輕擺蕩著她柔美的雙腿,低聲吟誦著童謠。
——老虎老虎,森林里的警官,誰若冒犯,你便伸出利爪,張開獠牙,將壞人吃掉
方錦臣眼前的景象逐漸有些模糊了起來。
“這是,某個教派的集會?”
“看起來是這樣。”胡鵬耐心地解釋道,“尹大人認為,這照片的背景是地下鐵林。他一直懷疑,上次太平鐘樓那些突然出現的瘋子,是從地下出現的。”
“所以,你格外留意了下水道?”
“這不是最關鍵的。”胡鵬說,“你仔細看看這些人,是否有那麼幾個熟悉的面孔?”
之前他的注意力都被那像是巫女的人吸引過去了。
此刻,方錦臣才仔細地觀察著那些集會上的教徒。
一張張陰郁的面孔中,他似乎突然間發現了某個極為熟悉的人!
——他是個即將步入老年的長者,有著教書先生般一絲不苟的神情,讓人覺得,他是個剛正不阿的智者,任何罪犯在他面前都將敬畏三分。
怎麼可能是他!
方錦臣難以置信地緊盯著照片上的某個人。
他一瞬間拿起照片,幾乎是要將眼楮貼在照片上,好努力說服自己“看錯了”。
“我也很不願相信。”胡鵬嘆氣道,“但願那並不是他。”
方錦臣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
如果不是他,那還能是誰呢?
那一刻,方錦臣所相信的世界也開始變得扭曲,那個曾經一直被他所敬重的人,竟然隱藏著這樣的秘密。
“為什麼會是朱老前輩怎麼可能呢?他應該是個不信教的人,才對啊”
他回憶起了那個人曾說過的話︰有些事情,不是光憑正義就能解決的。
現在听起來,卻是如此地諷刺。
你渴望的一世平安呢?都他娘的是騙局?
方錦臣只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朱世安曾經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點點崩塌——他再也不是那個為了百姓一世平安,而甘願背負“洋人走狗”罵名的老前輩。
朱世安警官,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居然隱藏得這麼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