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忻告訴文品,她按照對小靖的約定,帶阿友回來了,可是她並沒有找到大韋阿波的身影。
如果幸運的話,阿波可能只是和那些昏迷的永寧街百姓一樣,甦忻離開的時候,來不及找到他。那些黑衣衛雖然可恨,但職責上也會幫助受害者,應該不會為難一個孩子。
可萬一要是出現了什麼意外,阿波並不在那些人當中,而是被帶去了別的什麼地方,那麼
想到這,文品忽然間回憶起了一個人︰陳連甦!這個該死的家伙究竟到哪里去了?
文品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明明是陳連甦下的戰書,然而他卻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這個王八蛋的蹤影,這怎麼說都有些不對勁。
“我最擔心的還是那個女孩。”甦忻嘆口氣說。
甦忻找到秀英的時候,就在祠堂的廢墟里,那個年幼的女孩手中緊握著一把吉祥鎖,始終也不肯松開。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未眠者已經崩壞的身體緊緊擁抱著她,如同枯萎的大樹,在臨死前拼命守護最後的陽光。
是眼淚嗎?未眠者冰冷而充滿痛楚的臉頰上殘留著一行淡淡的淚痕。
甦忻記得在玄暉殿上,未眠者對女兒的一聲聲呼喚。
即便是已經墮落成惡魔,人類也會殘存著那麼一絲執念麼?她時常如此懷疑。
就像她朝著即將化為未眠者的父親開槍的時候,父親留下的最後一句遺言︰“對不起。”
影武士揮刀斬下未眠者的軀干,如同斬斷念想的絲線,干淨利落。
“對不起。”甦忻說。
女孩如同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在夢中,她夢到了父親堅實而強壯的臂膀。
那個男人即便變成了魔鬼,在最後的時刻,他手中也始終緊握著一把吉祥鎖。
——“這些鎖真的能鎖住一切吉祥嗎?”
——“嗯,有了它們,不只是吉祥,它能把你、我、娘親、奶奶都鎖住,這樣,我們一家無論去了哪里,你嫁人也好,我和你娘死了也罷,咱們永遠不分離”
未眠者也做了一個永世長眠的夢。
他的眼中是殘存的光,閉眼之時,便再無殺戮。
甦忻打了一個響指,暗影中竄起的火焰瞬間便吞沒了未眠者的身體。
“生者已逝。”她說。
就像,當年她親眼看著父親化為灰燼,悲傷洶涌而來,而她的面容卻始終平靜。
“秀英知道這件事嗎?”文品問道。
“或許留在夢里,才是最好的選擇。”甦忻簡單回答。
文品惋惜慨嘆,他慢慢下了床,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胳膊,“兩個小鬼都在百里香嗎?”
“嗯。”
文品四處望了望,“我的衣服呢。”
“扔掉了。”
“啥?!”
“那衣服全是雨水、泥巴、血跡,而且破破爛爛,你穿出去,用不了十分鐘,黑衣衛就會找上門來。”甦忻說。
文品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纏滿的繃帶,嘟囔道︰“所以我就這樣出去?”
甦忻用煙槍指著一旁的衣櫃,道︰“里面有一套洋裝,很適合你這樣在報社工作的大才子。”
甦忻閉上眼,文品從衣櫃里翻出了一套燙得很平整的風衣夾克,還有一頂扁鴨舌帽,看起來很有大西聯邦的風範,不由得讓他聯想起了電影里,福爾摩斯的裝扮。
“我一直以為,你們這里只有古裝來著。”
文品系上腰帶,把短披肩放平,他覺得自己離名偵探就差個煙斗和放大鏡了。
甦忻看著文品此刻的模樣,微微笑道︰“很像他。”
“誰?”
“某位故人。”
文品怔了怔,但沒再多問,只是道了聲謝,便推開門下樓去了。
他那天晚上受了很重的傷,但痊愈的速度卻比以往更加快,他現在除了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之外,行動起來已經毫無大礙。
百里香今天的客人很多,店小二和姑娘們都忙不過來了,他看到有的姑娘左手各端著一盤白切雞,上面還放著一小疊醬料,“ ”地跑過走廊,如同身法了得的俠客般敏捷避開那些路過的客人。
“讓一下!”一個“女孩”大喝一聲,突然間從文品身旁竄過。
這不是那丁香姐姐嗎她不唱戲,跑來端盤子了?
正在文品困惑間,他又听到身後傳來個男孩的聲音︰“爸爸!”
文品回頭一看,竟然是那一臉書呆子氣的男孩阿友,他現在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並且被甦忻和她的姑娘門打扮得“漂漂亮亮”,宛如女孩一般。
“爸,這身衣服怪怪的”阿友蔫巴著臉說。
阿友梳著分頭,還上了發蠟,身上則穿著白襯衫、吊帶褲和黑皮鞋,看起來就像某位紳士家的孩子一般。
“這不挺好看的嘛?”文品摸摸阿友的頭說,“這身衣服不便宜。”
“我還是喜歡工廠的衣服。”阿友說,“雖然,那位丁香姐姐告訴我,這件衣服是她特地到洋裝店買的但我還是覺得,我就是個打工的小鬼,哪能穿這麼好的衣服呢?”
“胡說,你本就不應該去工廠打工。”文品不禁反駁。
按照他在上輩子的觀念,阿友這樣的小鬼就應該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招收童工絕對是違法犯法的。
“你不懂。”阿友搖搖頭,“不是我的命,永遠也不是我的。”
“咋這麼說呢?”文品听了有些火大,“你才多大啊,談什麼‘命’啊‘命’的。”
這說話口吻就跟那殺千刀的邪惡黑道人似的。不行,這思想必須糾正!
“我和大韋哥哥很早就獨立當家了。”只听阿友無奈地說,“但這並不是我們想要的選擇。”
他告訴文品,他的母親是個紡織工,他的親生父親曾經也是個工人,也和他們一樣,曾經在鎮國鐵廠工作。
除了他的哥哥,他還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弟弟,母親很疼愛弟弟,當然,也愛著家里的每個人,原本家里雖然收入微薄,可好歹能夠維持生活。
直到有一天,父親被從天而降的鋼筋砸斷了腿,再也不能工作了。
那點微薄的賠償壓根支付不了高額的醫藥費,黑心的江湖郎中又用摻水的“神藥”騙走了一大筆錢。
那天晚上,母親哭了很久,阿友就在門外,听了很久。
後來,為了養活弟弟,照顧臥床的父親,她把他們兄弟送給了一個過去曾經好心幫助過他們家的廠長。
那位廠長沒有子嗣,他答應她,會好好照顧他們哥倆。
那年,他六歲,阿波七歲。
起初,母親還會時常會來廠里看他們,再到後來,倆兄弟再也沒有見過她。
也許,有好心人幫助她,去到更好的地方去了。
就在幾年前,廠長經營不善,敵不過弗拉維亞人的洋鐵廠,破了產,被迫轉賣了廠子,也就成了現在的“鎮國鐵廠”。
“我們曾經也以為,我們的命運會改變。廠長對我們很好。”阿友說,“可是,就像廠里,百事通跟我講的,這一切,都是以金錢和地位為前提的。”
廠長把他們“賣”給了新來的馬廠長,簽下了二十年的勞工契約。
“其實,我都理解。”阿友回憶著,“就像當年母親把我們賣給他一樣。他是好人,母親也是,我們不過是不想拖累他們,也沒什麼”
他沖文品笑了笑︰“習慣了。不屬于我們的,本就不是我們的。什麼東西都會失去,體面的衣服、溫熱的早餐、金錢、父母、家庭,還有生活但唯有我們兄弟依舊相依為命。”
說著說著,阿友也難免感到酸澀。
“我知道,你們只找到了我和秀英,但大韋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其他的,我不敢奢求,但他,我不會再失去我會找到他,對嗎,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