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舊朝著文品走近,並沒有在意方錦臣說了什麼。
程瀾衣的眼中只剩下漆黑的街道。
——他們在看著我,好多眼楮。
為什麼,他們都要這樣看我?
走不出的霧,看不到盡頭的街道。
過去,人們一半是黑,一半是白,可現在,他們只剩下極度的黑,一張張吃人的嘴。
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里?
我真的,好害怕。
他們舉起了名為“冷漠”的刀刃,一刀一刀切開她的身體。
好痛,真的好痛。
程瀾衣舉刀刺向文品,文品也做好了拼命的準備——而下一刻,陰森的鐘樓里回蕩起刺耳的槍聲。
文品睜大眼楮看著,程瀾衣的身體輕微顫抖了一下,她艱難地朝著他走來,跌跌撞撞。
最後,她的嘴角流出一行鮮血,膝蓋再無法支撐住身體的重量,程瀾衣竭盡全力,可還是失敗了。
她重重倒在他的身前,哀嘆著︰“我的使命結束了。”
卻也仿佛解脫了一般,她的眼眶悄然滑落一滴血淚。
“你到底還是取回你的東西了”
程瀾衣喃喃地說道,指尖輕輕觸踫到了文品的鞋子。
血跡順著地縫流淌,沒入齒輪的縫隙。
她努力嘗試前進,哪怕是爬一小點,哪怕只有舉起剪刀的力氣。
最後可能實在辦不到了,連說話的力氣都完全喪失。
她只好丟下剪刀,看著不遠處沉睡著的弟弟,目光中的血色已經褪散。
她想著︰至少結束的一刻,並沒有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情。
儀式最終還是圓滿完成了。
雖然,我並沒有將這玄暉的賜福留給弟弟,但我將自己,獻給了神明。
那些地獄的景象支離破碎,躲在叢林里的一張張臉也消失不見。
她看到自己孤獨躺在濕滑的街上。
看到了嗎媽媽我自始自終,都在對抗現實。
我從來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她露出一個欣慰卻悲傷的微笑,在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殺人的女魔頭,不過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少女。
——詛咒唯一的破解方法,只有死亡。
凌晨兩點的鐘聲敲響了。
紅月光傾灑在程瀾衣的逐漸冰冷的身體上。
文品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道猩紅的大字︰
恭喜你,文先生,你已經成功完成議會的委托。
接下來,是給你的獎勵。
——我將會把太平區亡靈的能力剝奪,並賜予你。
從今以後,你是黑暗的影,是風中的渡鴉,這些告死的天使將成為你的僕從。
文品倒吸一口涼氣,好一會兒才從恐懼中回過神來。
有驚無險,可最終還是順利擊敗了程瀾衣。
可他總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方警官原來你還有這麼多子彈,我以為你早就打光了。”
方錦臣精疲力竭地靠在牆角上,苦笑道︰“這子彈本來是留給我自己的。”
原本,他在墓地發誓的時候便為自己留下了最後一顆子彈。
如果不是子彈踫巧從衣袋里掉了出來,恐怕悲劇便已經發生了。
“文品”方錦臣氣喘吁吁地說著,“加上之前你欠我的錢,現在你還欠我一顆子彈。”
“沒想到你是這麼摳門的一個家伙。”
文品也跟著坐在牆邊,再也不願動彈。
“滬津最厲害的黑衣衛,和滬津最厲害的嫌疑犯,強強聯手真可笑。”
“你害我自殺不成,我現在也許得找個新的工作了。”方錦臣如釋重負地笑道,“不然,我他娘的飯都吃不起了。”
“你先照顧好自己的傷勢,再談整活的事情。”
“欠你的公民證”
方錦臣從染血的口袋里拿出幾張證件,扔到文品身旁。
他又強忍著疼痛,扶住牆壁走向程瀾衣的尸體,他跪在地上,眼眶里卻淌下一行熱淚。
“兄弟們,我為你們復仇了!”
他前一秒還好端端的,此刻卻哭得像個大男孩一樣,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戰爭。
他趴在地上掩面哭泣,“阿純,看到了嗎,哥哥擊敗了壞人,沒有人能逃脫正義的制裁,沒有!”
雖然文品並不想打攪到方錦臣的感慨,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說方警官,你為啥老是頭鐵辦事?簡直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如果說,文品的拼命只是為了能夠活下去,只是為了能夠回到現實世界,那麼相信,方錦臣也一定有著自己拼命的理由吧。
“你不要得寸進尺了你別忘了,你自己還是個嫌疑犯。”
方錦臣嘴上這麼說著,但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惡意。
“不過呢。”他大哭一場後擦干眼淚,補充了一句,“也大概只有你這家伙,能夠傾听這故事了?”
“洗耳恭听。”文品說。
方錦臣找了個沒有根系和苔蘚的地方坐下,那地方剛好在閃爍的燈泡底下,也不算太黑。
他撕下衣服的布條止血,靜靜地思索著,望著機械齒輪發呆。
“我過去曾有個家庭,家庭里有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那時候我們一家住在東原市,家門口是條巷子,巷子出去就是鬧市區。”
“父母常常帶著我和妹妹去廣場上看那些賣藝的小孩翻筋斗,也常常帶我們去吃些糯米團子和小糖人”
“東原是個不錯的地方,至少在我父親迷上煙酒之前是這樣,那地方的小糖人最甜了。”
方錦臣回味地說著,“我比我的妹妹阿純大三歲,她最喜歡拉著我去糖人店買‘糖虎’,她說︰哥哥就像老虎一樣勇敢,老虎是百獸之王,專門咬死那些作惡多端的壞人。”
“阿純年紀小,不懂事,也常常被其他院里的大孩子欺負,我呢,總是保護她,她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孩,要是其他男孩敢欺負她,我一定會狠狠把那家伙揍到求饒為止。”
“本來我的家庭應當是幸福的,我一直都這麼相信,直到後來,父親迷上了洋人的煙酒,隔三差五便會到胡同里去,跟一群狐朋狗友縱飲狂歡,回來了,便會發酒瘋揍我,這些我都忍了。阿純總是幫我說話,我擦干嘴巴的血說‘這兒沒你的事’。”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家里抽大煙,阿純只是跟他理論了一句,希望他別再抽煙喝酒了,結果父親一巴掌便甩在了阿純的臉上。”
說到這,方錦臣死死攥緊了拳頭,眉毛憤恨地擠在一起。
文品忍不住“啊”了一聲,“後來呢?”
“後來?”方錦臣冷笑了一聲,“阿純哭著逃出了家門,那時候我和母親都不在,等到我們回家的時候,才知道阿純丟了。”
“我焦急地從巷子一頭跑到另一頭,再跑到廣場上,擠過那些看戲的人群,一直呼喚著她的名字。最後,我找到了那家糖人店,我問老板,你有沒有見過我的妹妹。”
“他回答說,她跟著一個古怪的外國人走了,那個外國人看起來像個新大陸來的夏安人,一身灰色的長袍,額頭上好像刺有一個奇怪的圖案。”
“我一路按照老板說的方向追去,可當我看到那外國人的時候,我卻害怕了,屈服了那夏安人的身體上滿是古老可怖的咒文,我本能地退卻,眼睜睜看著妹妹被帶走”
方錦臣悔恨地說著,仿佛內心正忍受著良心的譴責。
“我永遠無法忘記妹妹當時失望而恐懼的眼神。”
“母親找了妹妹很久。我父親在癮頭過去了以後懊悔不已,一連半個月也沒再抽過大煙,但悲劇已經釀成了。”
“母親以前听茶館的人說,夏安土著吃人,她為此擔驚受怕,還找了碼頭和火車站的乘務員,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這麼一個古怪的外國人。他們說,那個外國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好幾天前便搭乘火車離去了。”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阿純。”說到這,方錦臣的語氣里滿是悲涼。
“她興許在世界某個角落等著我來救她吧,就像過去那樣,如同老虎一樣制裁那些欺負她的惡人。”
“她一定很孤獨,很害怕,相信我能夠拯救她,可我只是個懦夫,我做不到。”
“再到後來?我當了黑衣衛,升任了搜查官,為的就是能夠接觸各種各樣的案件,希望有一天能夠找到關于她的線索。
“另外我再也不會退卻,我發誓要匡扶正義,尤其是將那些走私鴉片的,販賣人口的,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混賬們全部消滅!”
方錦臣一字一句地咬著牙說道︰
“我的父親抽大煙抽死了,我的母親也是因此而死的。走私犯們報復我,在我母親去街上買菜的時候槍殺了她。”
“為了復仇,我帶著弟兄們追捕他們直到冰原和鐵林,將他們一網打盡。”
“你說我固執也罷,蠢也罷,總之,我就是這樣的人。”方錦臣干笑道。
鐘樓的齒輪富有節律的轉動著,伴隨著的是一個男人的苦笑和嘆息。
文品默默看著他在燈光下的身影,似乎也能稍微理解他的固執和愚蠢了。
誰沒有個心結呢?
文品捫心自問︰
我又為啥固執地要回到現實世界去?單單是因為不想在這兵荒馬亂的世界度過一生嗎?
我有熟悉和愛我的親人,有每天晚上開黑的兄弟,還有少得可憐的一直支持我的讀者。
有的人等我回家吃飯,有的人等我上號殺敵,有的人等我更新這些都是一個個來自他人的牽掛啊。
我還有個夢想,那就是真正能夠寫一個受人們歡迎的故事,能被讀者們聚在一起熱鬧討論的故事。
所以我才想回去。
長久的緘默。
兩人靠在牆頭,看著眼前分針和秒針的剪影,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已經隨著程瀾衣的死去而終結。
可惜的是,還沒來得及從“亡靈”的身上了解到有用的情報。
坐了一會兒,文品想起了什麼,他問方錦臣︰“奇怪,林哲哪里去了?”
然而不待方錦臣回答,答案很快就已經揭曉。
片刻的寧靜被鐘樓之下的聲音所打破。
有人用喇叭在下面高聲呼喊著︰
“方錦臣,還有其他嫌疑人,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如果你們不乖乖出來的話,你們這位朋友的下場,我可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