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灶伸出了一只手。
男孩推開大鍋,從灶里緩緩探出了腦袋。
盡管窗外的陽光已然斜射入屋內,但他依然對昨夜恐怖的遭遇心有余悸。
男孩一整夜都躲在這狹窄的爐灶里,與木炭和灰燼做伴。
他不敢睡著,即使閉上眼楮也能听到那雜亂的腳步聲。
他如同剛剛經歷過一場磅礡大雨,全身上下都濕透了。
男孩抹干淨臉上的黑灰,生怕房間里還有著其他的人。
即便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出來,即便他已經听不到任何其他人存在的聲音,每分每秒也都仿佛窒息。
他戰戰兢兢站在狼藉的房屋之間。
他的四面八方都用血跡畫上了眼楮,以至于他覺得全身上下都被盯梢。
男孩絕望地抱住膝蓋,坐在床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什麼罪,為什麼要經受這樣的恐懼?
他的父母曾是陳家大院的佣人,他們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只剩下年幼的他和姐姐相依為命。
一直以來,都是姐姐一個人在照顧他。
她每天都會替織女坊織一些布,或者編些毛衣,然後到市里去販賣。
有的時候,她也會找些機會到工廠里去,因為人們都說工廠的幫工比織女來錢快,雖然髒點累點,但是沒有人會對錢過不去。
有的時候,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姐姐。
他雖然只有十歲,但是也能夠縫一些布鞋,或者賣些報紙,哪怕是像織女們一樣,幫著織些布
只要能夠賺些錢,替姐姐減輕一些負擔也好,他也會很開心很開心。
姐姐總是愛輕輕點著男孩的鼻子,微笑著留下一句話說︰
“你還小,這不是你應該干的事。”
男孩每次都會撅起嘴說︰
“我明明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我也可以保護姐姐的,你看我的胳膊!”
說著,他撩起袖子,露出那雖然結實卻宛如竹竿似的細胳膊。
“但在我眼里,你永遠是孩子,小禎。”
姐姐掩面一笑,雙眸里倒映流星。
生活很苦,即便一輩子都只能呆在漆黑的屋子里,但只要有她在,夜晚的時候,他便不再是一個人對著夜空發呆。
他便覺得,再苦也能挺過去。
他知道,姐姐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她是他唯一的親人。
有時候,他難免也會憧憬富裕的生活。
從小到大,男孩永遠只能羨慕地看著陳家大院的老爺們乘坐轎子,風風光光地被僕人們抬過永寧街——他也就只是羨慕罷了,卻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他不過是希望能夠和姐姐一起安安穩穩地苟活過余生,從未奢望過別的。
可為什麼會落魄到今天的境地?
男孩抽泣著,雖然剛剛才經歷過生死的危險,可現在他腦海里想到的,仍然是姐姐會帶著饅頭回家的場景。
“我真的好餓姐姐你快回來吧”他絕望地說。
男孩從枕頭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一本皺巴巴的經卷,灰黑的封面上留有和牆面上一模一樣的醒目圖案︰
一個如同眼楮的黑色太陽。
這是姐姐臨走前唯一留下的東西。
不知從何時起,姐姐開始信奉了某位神明,那段時期是他們最艱難的日子。
自從城里的紡織工廠建立以後,織女坊破產了,越來越多的工廠逐漸開始取代手工技藝。
為了生存,姐姐四處借錢,又四處想方設法還債。
有一次,他看到姐姐跟一位年輕紳士在一起。
他特別羨慕那些穿著“文明裝”,拿著“文明棍”的人,也在那時候以為,姐姐是要嫁給有錢人家了吧。
可有一天,她回來的時候,她的身上卻多出了許多傷痕,衣服也破了。
再到後來,男孩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紳士,但那時起,家里的經濟問題不知道為何緩解了許多。
可就算這樣,他們欠下的債還是如同滾落山丘的雪球一樣,越積越多。
鎮壓林登萬起義,國安軍要花錢;
應對北帝國的壟斷,國安軍要花錢;
消滅前朝皇室的殘黨,國安軍要花錢;
大夏國百姓若要安居樂業,國安軍也要花錢。
而錢從哪來呢?
男孩發現物價越來越高,那段時間的生活越來越困難,原本一袋米的錢可能只夠買一斤米。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姐姐開始將希望寄托于神明。
也正是從這本經卷出現在家里以後,姐姐變得越來越奇怪。
她每天都會在夜間離開家里,然後第二天回來時,手中多出了一把剪刀,還有好幾張帶血的紙幣,她告訴弟弟︰
“別害怕,我們有錢花了,我們能夠挺過去了,小禎。願玄暉長臨。”
她有的時候回家早,會獨自在巨大的緋紅之月下祈禱,匍匐在地上,然後低聲吟誦一些無法听懂的晦澀語言。
姐姐從來不允許男孩看她祈禱的樣子,因為她覺得那是對神祗的褻瀆。
有一次,他還是忍不住偷偷睜開眼楮看,卻震驚地發現︰
姐姐的雙瞳好像忽然間變成了血紅色,好比是毒蛇的眼楮一般,條條血管在眼眶周圍綻開。
他立刻閉上眼楮假裝熟睡,拼命想要逃避不安的想法。
窗外傳來烏鴉恐怖的嘶鳴。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姐姐仍然是那溫柔而蒼白的模樣,看起來一天比一天虛弱,哪像是昨晚那可怕的樣子?
男孩只道是做了噩夢罷了。
牆上猩紅的太陽流下一道道血痕,宛如余暉融化,夕陽已死。
那不知是什麼的神,似乎真的帶來了好運,姐姐每天都能帶錢和吃的回來。
可每天晚上,男孩再也不能和姐姐一起看星空,有的時候他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賴吧。
他問姐姐︰“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神呢?”
姐姐搖搖頭,“不知道。”
“沒有像寺院里的雕像和畫像嗎?”男孩困惑地問。
“沒人能有幸見到神祗,所以沒人能描述神的樣子。”姐姐語氣冰冷地說道。
“那 到底該叫什麼神啊?”
姐姐長嘆一口氣,“沒人知道,但 真實存在。”
“為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而空白,明明一無所知,姐姐卻對其極為敬畏,深信不疑。
也許正因為這種未知,男孩變得越來越害怕這個“沒有模樣”的神祗。
即便 給家里帶來了“好運”,而男孩只要一看到經卷上的符號,他便覺得那所謂的神祗正悄然間盯著他。
時而在身後,時而在身旁,看不見,摸不著,但窺視好像無處不在。
沒人能逃脫這個“無面神祗”的眼楮。
男孩一直想知道,姐姐每天究竟在和誰對話。
他發現姐姐變得越來越暴躁,易怒,常常會責罵他,但是在那之後又會陷入無盡的自責和後悔之中,宛如分裂成了兩個人格。
她會克制不住自己拿起剪刀,好像在壓抑著巨大的痛苦,然後不得不離開家中。
從此以後,她離去的次數越來越多,離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男孩不知道姐姐去干了什麼,每次一如既往地帶著錢回來,他不知道錢的來源是什麼,生怕姐姐做了可怕的事情。
“我是你弟弟,唯一的親人,對吧?”男孩問道。
她點點頭。
“姐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告訴我嗎?”
姐姐的表情變得嚴肅。
“你問吧。”
“你有沒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
空氣逐漸凝固,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無形的眼楮在黑暗中注視,什麼人在角落里低語——那是牆上血紅的眼楮,眼楮仿佛在說話。
男孩死死捂住額頭,眼楮圓睜,明明面前空無一人,然而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接近,就在門外。
姐姐娟秀的臉龐被夕陽割裂,仿佛在黑暗中燃燒。
她的雙眸平靜如水,倒映著余暉的赤色。
“你每天拿剪刀干了什麼?”
男孩抿了抿嘴,聲音開始顫抖,問出了一個不知怎麼就冒出來的問題。
——“回答我,你傷害別人了嗎?”
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始終注視著“姐姐”流血的眼楮。
伴隨著腳步聲,屋外的兩人走了進來。
姐姐一瞬間死死按住眼楮,她痛苦地流淚,猶如身體被撕扯,被黑暗吞噬,爾後四分五裂。
窗外群鴉發了狂地鳴叫,她如同害怕著什麼。
她掙扎著離開家門,捂住眼楮的指縫間流出血。
太陽穴膨脹起暴怒的血脈,紅色的如同岩漿的裂痕從小腿蔓延上脖頸。
她最後低聲說道︰
“我沒有小禎,對不起。”
姐姐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夜晚的星空下只剩下了男孩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