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194章、功未竟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茶漸濃 本章︰第194章、功未竟

    今年的雪,下得有點離奇。

    春正月的時候一場都沒下過,但剛進去二月,鵝毛大雪就沒有停止過幾天。

    待進入了暮春三月,卻一下子就放晴了。

    這種驟寒驟暖的天氣,對任何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是一種折磨。

    衛將軍趙雲便是如此。

    哪怕去歲他還可以領軍征伐,但今歲開春後就臥病在榻。

    斷斷續續拖了兩個月的時間,一直未見好轉的跡象。

    大夫用盡了辦法,連遠在成都的太醫令都被丞相諸葛亮讓人招來了,結果還是束手無策。只是很隱晦的說了一句︰“壽乃天定,半點不由人。”

    如此結果,盡管所有人都有心理準備,卻也不免悲傷。

    而作為當事人的趙雲,卻很看得開。

    還安慰了被天子劉禪及丞相諸葛亮特許趕來漢中的趙統、趙廣二子道,“人老了,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話落之時,心中亦然有遺憾落地。

    誰都會歷經這麼一天,但很少人會做好準備。

    比如他還沒有看到漢軍入主關中,再成昔日高祖進可睥睨天下的王霸之業。

    唉

    病榻上的趙雲瘦了好多。

    顴骨微微凸起,讓兩頰深深凹了進去,顯得胡子尤其的張亂與長。

    厚厚一層被子蓋在他身上,還用許多動物毛皮裹著,屋里也放了好多個火盆。亮紅色的炭火續不了他的生命之火,卻讓他紅光滿面,還能坐了起來。

    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再度垂下了眼淚,不忍直視。

    他們都知道,趙雲臉上的紅光,意味著什麼。

    他自己也知道,即將面臨什麼。

    所以露出了笑容。

    目視著病榻前子孫,緩緩出聲作最後的叮囑。

    如對即將成為趙家家主的長子趙統,叮囑家門責任及宗長的擔當。

    如叮囑一直在軍中任職騎督的次子趙廣,忠孝難兩全;以有趙統可守喪為由,勒令他只需守孝百日即可,不可因私事而忘了朝廷北伐之功。

    如對被趙統從成都帶來的年幼孫輩溫和勉勵,讓他們當勤學自強、厚德載物。

    對,趙雲早就有孫輩了。

    在先帝劉備最早那批元從中,唯有趙雲算是高壽且能看到孫輩的人。

    雖是老死床第,而非沙場馬革裹尸還的壯烈;但他在國門漢中郡任職到最後一刻,亦然是一種“不負先帝情義、不負朝廷厚恩”的寬慰了。

    是故,他叮囑完家事,便對聞訊趕來的丞相諸葛亮作別。

    “丞相,我先走一步。”

    此刻的趙雲,臉上的紅光已然消散了好多,身體也不支重新躺在了榻上,抓著丞相的手,斷斷續續的說道,“北伐功未竟,先帝願未全,一切便由丞相勞之了。”

    聲音很從容,話語很不甘。

    亦讓丞相淚滿襟。

    先帝劉備微末之時便追隨著輾轉南北的創業老臣,如今唯有趙雲一人。

    也即將再無一人。

    握緊了手,丞相抑制著心中的悲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一字一頓,“好,子龍安心,我必不負先帝之願!”

    “呵”

    听得真切的趙雲,咧了咧嘴欣慰笑了聲,有些艱難的擠出一個字,“善。”

    隨即,緩緩闔上了眼簾。

    時為建興十年,公元232年,春三月末。

    惜哉,一身是膽趙子龍,亦在歲月無情中留下遺恨。

    夏四月,初。

    祁山道上,鄭璞與張苞策馬馳騁,趕歸來漢中郡。

    吊唁。

    依著趙雲的遺命,墓地選在了漢中郡。

    以他的話來說,是自己無法看到大漢入主關中,那麼就在葬在漢中郡等著那一天到來吧。

    遠在成都的天子劉禪,得丞相表後,乃從其願。

    自去先帝惠陵祭告之余,還以昔日當陽之戰趙雲救主之功,別遣禁衛護送年已八歲的皇長劉前來漢中吊喪,以示恩義。

    身在隴右各地的軍中將領,職責所在無法分身的,別遣僚佐或家人來吊喪或送悼表等。

    像鄭璞與張苞如今駐軍休整的,自然是前來吊喪。

    不為人情世故,而是慕趙老將軍滿腔赤誠之心。

    至,與喪畢,趙統及趙廣答禮。

    而鄭璞看著形容枯槁的二人,張了張嘴,想說些寬慰的話,卻發現自己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

    見慣了生死軍中男兒,也會變得寡言少語。

    因為知道言語的蒼白無力。

    嘆了口氣,拍了拍趙廣的肩膀,便對著趙統輕輕說道,“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尊公。”

    卻是不想,此話讓他們二人眼中再度微微作潤。

    或許,他們也想不到,鄭璞竟也知道趙雲臨終前的遺憾吧。

    交情淺些的趙統,鄭重行禮做謝、

    而早就同過生死的趙廣,則是輕輕頷首,用沙啞的聲音回道,“克復中原,願與子瑾共勉之。”

    唉,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好好的活著,替逝者走沒有走完的道路、了卻尚未了卻的夙願,那才是對逝者最好的告慰。

    三日後,鄭璞與張苞踏上歸途。

    丞相治軍嚴謹,所有將率無令不得長期離開營地。

    他們二人現今雖然都無有事務,但來往漢中的路途便消耗了不少時間,若再晚歸去恐會給與他人口實、遭人非議。

    有些事情,能避免就避免了吧。

    而且三天時間里,也夠他們把想見的人都見了。

    張苞不必說,他這幾日都圍著皇長子劉身邊。

    張皇後一直都無子,而劉的生母乃是皇後身側侍人,最早從張府陪嫁過去的。

    算起來,張家也是劉的舅家。

    是故,張皇後一直將他當成親子來看待。

    抑或者說,為了雙方都好,劉也是必須認張家為舅家。

    而鄭璞這幾日里,以袍澤之誼陪著趙廣守了一夜;第二日則是代州泰前去看看家眷有無用度匱乏;第三日則是與聞訊趕來的弟子傅僉話師徒久別之情等,其他也沒什麼事了。

    至于丞相那邊,他沒有去拜見。

    丞相平日里事務繁多,若是有事尋他自然會遣人來召,沒有的話就莫主動去打擾了。

    不然,如今朝廷與逆魏有無戰事,前來漢中吊喪的僚佐如此之多,人人都前去拜見丞相,丞相豈能有時間署事?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與張苞披著朝霞,策馬往隴右而去。

    卻是不想,才剛行至沔陽縣時,就發現留在丞相身邊當記室的傅僉,早就在官道上等候了好久。

    不是送別。

    而是被丞相遣來,召鄭璞去城內別署見。

    丞相何事尋我?

    心中有些詫異,鄭璞讓張苞領著其他扈從緩行,自己連忙驅馬往城內而去。

    待進了別署,鄭璞便發現,不過半年未見的丞相,沒有帶著峨冠的頭上,發絲已然是黑白相間,且兩頰微微下塌,更顯法令紋的深刻。

    驟然間便蒼老了好多。

    也憔悴了好多。

    或許,是傷感趙老將軍的病故,還有被近日西平太守之爭而勞神吧。

    “璞,拜見丞相。”

    鄭璞垂頭,恭敬行禮。

    “不必多禮,坐。”

    丞相的聲音依舊如以往般溫和,但多了一絲疲憊。

    “諾。”

    應聲,鄭璞步往側席而坐。

    甫一端正跪坐好,丞相的聲音便有問過來,“我讓朝廷僚佐公推西平太守,為何不見子瑾上言來?”

    嗯?

    以丞相之智,為何還要明知故問呢?

    聞言,鄭璞昂頭訝然。

    微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拱手作答,“回丞相,我常年領軍在外征伐,不明施政牧民之事,亦不知其他僚佐優劣賢良,是故不敢妄言。”

    “嗯”

    丞相听罷,略微一記鼻音。

    也不置可否,闔目思緒片刻,卻又催聲道,“雖不明他人優劣,但子瑾出仕多年,亦對其他僚佐不陌生。可試言之,且推舉一人吧。”

    呃

    此次,鄭璞愕然。

    他不知道為何丞相堅持讓他推舉。

    亦更不明了,難道他無有私心、想置身事外,丞相看不出來嗎?

    而丞相見他作楞不語,不由眉目舒展了下,擺了擺手,寬慰道,“子瑾安心言之,我權作參詳,不必多慮。嗯,今眾僚佐所推舉有三,想必子瑾是知道的。且說說,此三人何者更適合?抑或者別有他選?”

    若僅是作參詳,我倒可直言之。

    “諾。”

    再度拱手而應,鄭璞略作思緒,便徐徐回道,“回丞相,璞竊以為,湟水河谷之內種羌部落眾多,皆異動難安之輩;且西海乃燒當種羌的棲息地,是時正為我大漢附庸,領郡之人若不德高望重,若不斷事公允,方可長治久安。是故,璞以為,眾僚佐所舉者,當以廖將軍最優。不過,若是不拘泥于此三者,璞以為薛茂長可任之。”

    “薛茂長?”

    頓時,丞相眼眸中閃過一縷異色。

    復述了一句罷,便輕輕捋胡自作思慮。

    薛茂長,乃是薛永。

    豫州沛國相縣人。其父薛蘭,曾任職兗州別駕,是溫侯呂布的麾下將領,但駐扎在鉅野時,被曹操所攻殺。

    因而,喪父後的他便跟隨著先帝劉備。

    也算是元從,資歷與魏延、陳到等人差不多。

    他以往曾經領兵為將率,今天子劉禪即位後,便轉為牧民。

    如昔日丞相為了彰顯大漢對涼州士庶的恩義而善待游楚,將之居家遷入蜀地,授予的蜀郡太守,便是繼任了薛永的職位。

    也就是說,鄭璞所舉的,算是彌補了沒有人推舉元從系的空白。

    而且薛永性情頗為寬和,斷事公允,能讓黎庶思慕朝廷恩義,也算是良選了。

    自然,缺點也不是沒有。

    他軍事才能並不佳。

    西平郡乃是邊郡,不乏戰事。若是以他為太守,就必須再配一知兵的長史輔佐;亦或者是讓一名將軍領軍駐扎在當地,守戎鎮邊。

    此便是鄭璞推舉巧妙之處了。

    既然涉及到絲路貿易,各方都想佔之,不若將此地的權力分成兩個。

    以對大漢忠心度最高的元從為太守,領大權,保障西平郡的安穩;再以輪鎮的方式,從其他三個派系中挑選守戎之將,將利益平均分潤。

    “子瑾所舉緣由,我知矣。”

    少時,丞相欣慰的點了點頭,又微微嘆了口氣,“然而,茂長年歲有些高了。他追隨先帝時日頗久,亦勞苦多矣。若用之,恐他人諷朝廷無有恤老臣之仁。”

    “丞相所言,恕璞不以為然。”

    鄭璞露齒一笑,說道,“璞在蜀地時,便听聞士庶有贊,聲稱薛茂長之子薛夷甫,咸有父風,可為其後。”

    其子薛齊?

    這是打算他日以子承父職,讓薛永為家門計悉心任職?

    呵,果然。

    籌畫之道涉獵極廣,不止于軍爭。

    或許,此便是他沒有參與推舉西平太守人選,一心想置身事外的緣由罷。

    不由,丞相瞬息間心念百碾,也輕輕頷首,“嗯,太守人選我再作斟酌,多與他人議之。子瑾之軍在隴右,不可久離,且歸去吧。”

    “諾。璞告退。”

    聞言,鄭璞便連忙起身作別。

    待出了別署,跨上戰馬一直追上了先行的張苞,他都沒有想明白丞相尋他的用意。

    丞相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他推舉太守人選。

    但若是想看他有無私心,也說不通。他不聲援益州士人所舉之人,本來就是無意謀私利的心跡體現。

    難道真的僅是想讓他參詳一二?

    然而諸多朝中重臣在漢中與隴右之地,他們任職更久、更熟悉其他僚佐的優劣,何必尋我來參詳?

    甚奇焉!

    百思弗解的鄭璞,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他只想領軍征伐,也止于領軍,至于其他事情,丞相說是參詳就是參詳吧。

    而他不知道的是,丞相口中的參詳,明著的是西平太守人選,實則是想“參詳”他是否善于權術的制衡。

    趙雲的故去,讓丞相倏然發現,自己已經是習慣生離死別人間無奈的年紀了。

    先帝有雲“人五十不稱夭。”

    他已經過了五十,也一路看著,曾經的同僚有許多未滿五十便凋零。尤其是近期,他又開始出現了如南征前的胃氣不平、食欲不振的癥狀。

    但北伐才剛開始四年。

    雖然軍爭戰果斐然,但是對比他歲數而言,還是太慢了。

    北伐功未竟,先帝願未全。

    趙雲臨終前還能謂他“一切丞相勞之”,而他若是到了“先走一步”時,又能謂之誰?

    時不我待,後當有繼。

    此便是丞相想參詳鄭璞的緣由。

    結果,也頗令他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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