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寒退去,已是三月下旬。
凌汛過後,太守依舊對夏雲鶴避而不見。
只是街面上的風言風語多了起來,茶館中時不時听人談起關于夏雲鶴的一些逸聞。
有說這位通判性子軟弱,一日三哭,有說這位通判身體孱弱,瘦得跟條兒似的,也有說這位夏大人,喜怒無常,凶惡至極……更有人傳,這位通判與秦王關系隱秘,嗜好南風,此間齷齪不足為外人道也……傳的人多了,不免透出幾分真,可是真真假假,誰知道呢?都當听個樂呵,尋個開心,踫頭會心一笑,你知我知,而後美滋滋再去與他人暢談。
這些事不知怎地傳進了和惠帝耳中,老皇帝無端想起來一人——陳海洲,這人好南風,當初鬧得滿城風雨,要不是見他有幾分能耐,勉強用之,現在夏雲鶴與秦王也傳出這種話,和惠帝的眉頭皺緊又松開,又皺緊,他越想越氣,思索良久後,遣人直奔鄞郡,將林倉罵了個狗血淋頭,什麼京中比不了鄞郡,個個性子野沒邊,隱瞞不報,再玩忽職守,自己提頭來見。
林倉被莫名其妙罵了一頓,掰著手指頭,細細數了數自己來鄞郡的所作所為,稱得上盡職盡責,京里怎麼莫名其妙派人來罵他?
心中思量了幾天後,他听到街面上的議論,才恍然大悟。秦王暗中養死士,開鏢局,鑄兵甲,這是皇帝默許的事,而龍陽之好、抱背之歡卻為皇帝深惡痛絕。林倉想著,皇帝到底是看重秦王,竟連這種事也要管。他能怎麼辦,當即梳洗了一遍,換了身干淨衣裳,去找夏雲鶴說道。
他去夏宅的時候,正好踫上夏雲鶴在喝藥,滿屋子都是藥氣,那人掩唇咳嗽,唇色不似常人那般紅潤,肩骨突兀,愈顯青衫寬大,叫人疑心夏雲鶴真會隨時脫形,化鶴登仙而去。
林倉心底嘆了一聲,一個至弱之人啊,偏偏眉間一股韌勁。
他知道這種人是殺不死的,他生于昭獄的暗牢,自小在昭獄中長大,見過鬼,見過人,卻從未見過像夏雲鶴這樣的,可他鼻子靈,聞到夏雲鶴骨子里和自己一樣,都是從黑夜里殺出來的。
正因為殺不死,所以活在世上。
這樣想著,幾分笑意掛上林倉臉頰。
夏雲鶴飲了藥,見林倉倚在門框上看她笑得滲人,抬手敲了敲桌子,調侃道,“林統領今日為何來此啊?怎麼舍得從房頂上下來了?”
林倉嗤笑一聲,接道,“你可知秦王府一個婢女都沒有?”
夏雲鶴起身從架上取下一只卷筒,開了筒帽,倒出卷起的紙張,拿鎮紙壓住,又挑了支修剪整齊的毛筆,才不徐不疾地回答林倉,“有沒有也是秦王自個兒的私事,干我甚事?”
林倉又道︰“秦王沒有婢女也就算了,連侍妾也沒有。”
“林統領,你……”,夏雲鶴咬著筆頭眯起眼楮看向林倉,“林統領想說什麼?”
“沒有婢女,沒有侍妾,秦王府連只虼蚤也是公的。如今傳出殿下好男風的事,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秦王是陛下看重的人,夏大人掂量清楚。”
“你說什麼?”
“說的什麼,都是經過陳海洲之事的人,夏大人要實在不明白,去街面茶攤打听打听。”林倉掩唇打了個呵欠,活動了下脖子,貼心勸道,“莫讓這些事帶累大人的前途。”
“我一個邊地的通判,還要什麼前途。”,夏雲鶴听著他的話,腦中轉了又轉,咬著筆頭沒反應過來林倉什麼意思,迷迷瞪瞪送了人出去,急忙差三娘去街上打听。
三娘在外听了一圈,回來繪聲繪色描述給她听,夏雲鶴越听越想笑,她不知這樣的事,竟然傳得沸沸揚揚,握筆的手氣得直抖。
她低頭看著紙上“向殿下借錢接濟夜不收”這句話,恨恨提筆從紙頁上劃去,心中道,不就是避嫌,她夏逸之自然知道避嫌,可恨小人之舌,淬過鴆毒。
分糧食、平凌汛、散錢財,她做得哪一件事不合道義,如何落得這般名聲?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一封江東的來信卻突然送到她手上。來信人是衛斯昭,他如今在江東替秦王打理鏢局生意,本就是秘密,如今蘭嘉公主卻突然要去鄞郡尋他,屆時萬望她多遮掩。後面又說了一堆秦王也知道此事,只信她,萬分感謝之類的文辭。
夏雲鶴揉著額頭,將信箋拍在桌上,罵道,人人都當她好消遣。
天黑時分,一人突然上門拜訪,那人持著大內的官憑求見夏雲鶴,見了人,夏雲鶴記起來這人是公主府的孫典軍,她捶著額頭,請人到屋里吃了杯茶。
卻听孫典軍道,“公主是私自離京,避過軍中耳目,點了名要見夏大人。”
夏雲鶴知道蘭嘉公主要問什麼,她嘆口氣,忽地,腦中生出了別的主意,便笑著回應,“殿下是今日剛至,還是?”
“今日才在風半點客棧下榻。”
夏雲鶴輕輕點頭,笑著道,“既然如此,我隨你同去。”
見了蘭嘉公主後,夏雲鶴直截了當,說衛斯昭不在鄞郡,公主追問再三,夏雲鶴只道,“殿下風塵僕僕,何不歇息一晚,養足精神,明日下官再細細給公主詳談。”
蘭嘉公主思索一番,覺得此為妥當,便約定明日卯時,市集上見,自己也想趁此機會見識一下鄞郡風土人情。
就在夏雲鶴回到宅子後,一場春雨悄然而至,淅淅瀝瀝敲打到天明,鄞郡難得泄去了平日肅殺,染上幾分煙雨氣息。
城中一片靡靡雨霧,而在城郊,卻是另一番景象。
落了雨,軟了土地,種下的新粟種子才好發芽。
老連在地里侍候著一顆顆嫩苗,他直起腰扶著鋤頭站定,抬眼看著天,陰乎乎的,像是又要落雨。
前些日子分來糧食,平了凌汛,得了一大筆上工錢財,老連心里高興,再攢攢錢,就能給月娥打一副銀釵環,姑娘終究要出嫁,他就這一個姑娘,心里盼著哪天能看到月娥出嫁,這輩子也就圓滿了。
月娥喜歡小沈將軍,老連知道,可是將軍府的門檻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終究太高了。他覺得鄰村的幾個小伙人不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門當戶對,挺好……
老連這麼想著,月娥脆生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
“爹!爹!”
嘿,說誰誰到,老連沖站在田埂上的月娥咧嘴一笑。
月娥卻一臉焦急,火急火燎將竹籃歇在樹下,兩步躍到老連身邊,指著他身後,“爹!後面人打起來了!”
話還未說完,裹著石子的土疙瘩 里啪啦打過來,準確來說,是砸到郭坨村的每一個人身上。
對面顯然是有備而來。
領頭的,是個臉生的魁梧漢子,那個兒高,比尋常人高兩頭,一身腱子肉將粗布衣裳撐起,眉頭能夾死蒼蠅。這人每走一步,地面都為之一顫,他在田埂邊站定,宛如一座小山,拳頭展出來有沙包大,十根手指活動地“咯咯”作響。
一道尖利的聲音從這人背後冒出,接著,一張慘白的面從漢子肩後探出。
郭坨村眾人被駭了一跳,仔細一瞧,原來是個矮子,只是涂著白粉,頰上兩團紅艷艷的胭脂,瞧著是個伶人。
矮子長得丑,說他獐頭鼠目並不為過,他面上又涂白,丑得卻有些滲人。
見眾人被自己唬住,矮子抓住大漢衣領,側身回蹬,跨坐在大漢脖頸上,整個人仿若一個人形帽子堆在漢子頭頂,而後他捏緊嗓子唱了一聲,“還地!”
還地?
郭坨村的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眾人視線略過這二人,直直往他們身後看去,鞭桿莊的青年提著木桶,桶里的土疙瘩堆得冒尖,人人手里捏著土塊,郭坨村這邊一吵開,那邊立即扔過來土疙瘩,乒鈴乓啷胡亂砸了一通,郭坨村自然不能讓他們欺負了去,抓了田里的泥土往對面臉上丟去,一時間,打得黃土漫天,迷了人眼。
老連為護月娥被好幾個土塊砸中,父女二人踉踉蹌蹌爬上一旁土丘,早已是一身黃土粑粑。
鞭桿莊的人往黃土里面包石子,這玩意飛得又遠,打人又疼,還不會出事,等郭坨村這邊連連敗退,涂白粉的矮子又捏著嗓子唱了一聲,“還地!”
老連有些不服,捂著膀子罵道,“還啥地嘛?你們村打人還叫我們還地?誰,誰佔你們地了?”
他是甲首,說話還有一定作用,他這麼開口,郭坨村其余人一看,異口同聲嚷道,“不還!”
“越過河來打我們,有道理沒道理?”
“就是,當初說好的,我們種河這邊的地,你們種河那邊的地,我們種地種得好好的,你們自己不種地,帶著這兩個妖怪來我們村撒潑?”
這邊這麼說,鞭桿莊那邊的人炸了,破口大罵,“少虧人呢!我們倒想種地!地都被河圈到你們這面!”
“我們過來種地,被你們趕回去!”
“我種的子,漚的肥,沒幾天都變成你們的了!這對嗎!把我們的地還給我們!”
“還地!”
“不還!河這邊的,就是我們的!”
“還地!不還就找打!”
眼見鞭桿莊又要動手,郭坨村這邊也是抱成團,撈緊手中的鐵杴、鋤頭,等了半天,兩方也沒打開,原是桶空了,沒了土疙瘩,打人不痛快。
那邊有人撿了半截枯枝戳了戳在大漢頭頂閉目養神的矮子,“楚爺,沒貨了,咋辦嘛?”
矮子睜開眼楮居高臨下往空桶中一瞄,眼珠轉了轉,望著陰沉的天,估摸著到了飯點,肚內有些空,便咳嗽一聲,借坡下驢,道,“先撤,吃完飯再來!”
吃過午食,兩邊依約而來,繼續吵吵嚷嚷了一下午,田埂論道半日,地是一點沒種,熱鬧是一點沒少。
等落日西沉,兩個村終于吵餓了,約好明日再來。
這夜,郭坨村的壯漢聚在翦里長家里,都說鞭桿莊請了兩個怪物坐鎮,眾人七嘴八舌商量出個法兒,等明日早早去神風鏢局請兩個武師坐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