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渡口。
行人紛紛避讓到道旁，觀望著前方，口中議論紛紛。
而道路中間，有一大群人馬，約莫五六百人，皆是披堅執銳的士卒。
“船呢？抓緊速度征調，太上皇馬上就到。”
“一路艱辛，如今終于得見光明，只要過了江，便能過上好日子咯，俗話說得好，甦湖熟，天下足，往後的日子至少不愁吃喝。”
騎兵們一邊交談，一邊征調船只，目前已有十余艘大型樓船被扣下，可這群人依舊覺得不夠。
很顯然，他們只是負責開路的馬前卒，後面還有大部隊沒有抵達。
另外，行事如此囂張，再結合他們口中的話，路人很快便猜到了答桉，臉上不禁浮現出玩味的笑容，紛紛停止腳步，擺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事實上，相比于統治這片土地三百多年的大明王朝，大家伙其實對剛建立的新朝更有認同感。
不管怎麼說，後者能讓人看到希望。
遠的不談，明朝官府往日里既不出力剿匪，更沒本事鏟除邪魔外道，干啥啥不行，收稅第一名，各種苛捐雜稅，早已讓人喘不過氣來了。
很多百姓寧可拋棄家園，冒著生命危險躲進深山老林，也不願意處在官府統治之下。
正因為如此，有能力除魔衛道的新朝，剛一出現，便引得無數人擁戴，期待那位有著種種神秘光環加持的新君，能夠有所作為——
依照流言，新朝皇帝作為神仙轉世身，格局應該大得很，不會自降身份，做欺壓百姓的事。
這便是大部分民眾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雖不如金陵百姓那般篤信、虔誠，但也足夠讓人欣慰了，算是不錯的開端。
與此同時。
十里外，一輛輛四面被衛兵護衛的馬車，隆隆行駛。
坦白來說，妖孽法丈普渡慈航出行時的派頭，都沒有如此夸張。
這些車輛格外龐大，足夠容納數十人，也不顯擁擠。
此外，凋窗、木門，一應俱全，與其將其稱之為馬車，不如說成移動的宮殿，這樣才更加貼切。
“皇上……不要……不要……”
“天還沒黑呢。”
嬌嗔聲時不時響起。
此刻，躺在里面的昏聵老皇帝尚不知道，自己成了亡國之君。
而隨行伴駕的士兵雖然有所耳聞，卻不願意相信——
由于文武百官悉數成為虛殼的緣故，皇帝身邊無人可用，便大肆封官，什麼百戶、千戶，眼下這支千余人的護衛隊里，連大將軍都有不少。
“陛下真是老當益壯。”
“听的人心癢癢，等到了金陵，咱要買上一百個小妾，生上一群兒子，哈哈！”
“納什麼妾……去秦淮河附近的教坊司玩，不用給錢，每天還不帶重樣，全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隊伍中間，馬車劇烈晃動。
听著里面傳來的撓人聲音，護衛們也動了心思，開始暢想今夜的各種美好活動。
按照目前這種速度，最遲傍晚便會抵達金陵城，到時候，太上皇將兌現承諾，給大家伙發放官服、土地、銀錢。
全靠這些念想，他們才堅持了一路。
當然，路上並未遇到什麼危險，妖魔鬼怪，一個也沒踫到，那些攔路搶劫的蠢賊只敢遠遠看著，根本沒膽子靠近。
值得一提的是，士卒並不覺得太上皇是在畫大餅，金陵那邊作為大明龍興之地，儲備著大量金銀，以及糧食。
當年永樂帝北遷，不僅留下很多勛貴大臣鎮守此處，還言明，倘若後世皇帝守不住北方，朝廷便南遷，在此處延續大明國祚。
所以……
一旦順利護送太上皇回到金陵，諾言必將兌現！
“活在自我的幻想中，不敢，更不願意出來，真可笑。”
城皇殿內。
一個老頭望著掛在頭頂的玄光鏡，發出嗤笑。
倘若有年紀稍長的善男信女看到他，一定會叫破其身份︰
老廟祝。
前幾天他家剛舉辦過喪事，至今靈棚都還沒撤呢，怪就怪在，兒女孫子一個個並不是很悲傷，跟親朋好友說，老人過世是喜喪。
眾人以為是指老廟祝活得長久，已經看澹了生死。
可真相卻是他死後封神，做了靈王麾下監獄司的主事官，而且品級不低，位列四品。
上首處，一襲黑色龍袍的靈王同樣在關注玄光鏡，透過這面鏡子，她可以監視方圓千里的一切。
“這群家伙一無法寶護體，二無修煉者追隨，竟能順利來此，著實是一樁怪事。”
老廟祝看著畫面中滿臉皺紋的老皇帝，以及那模樣風騷，叫聲 人的眾多妃嬪，心里一陣膈應，又道︰
“怎麼不叫豺狼虎豹把他們都給吃了……”
“省的麻煩。”
抱怨聲中，靈王回答道︰“普渡慈航可是舉世矚目的妖族巨擘，它一死，自然會震懾住其它大妖，往窮山僻壤躲藏。”
“而大妖一走，剩下的兩三只小貓只要不蠢，就會低調作妖。”
旁邊，牛頭將軍補充。
“不管此事，叫本尊處理吧。”
靈王分身揮袖，散去玄光鏡內顯化的景象，笑道︰“要是老皇帝有點眼力見，不做出什麼失智的事情，想必能落個還算不錯的下場。”
另一邊。
剛跟老爹敘完話的陸離愣了一下，旋即又回過神來，表情怪異道︰
“沒想到他還活著……”
“老東西命真大，估計普渡慈航是準備吞噬完傅天仇的血肉，差不多圓滿了，再吃掉皇帝去渡劫。”
說著，他將視線投向桌桉。
這些是百官特意抄錄的奏折，老爹剛派人送過來，示意自己沒事可以看一看，如果有什麼異議，直接告知有司按照他的意思處置。
奈何陸離只想當個甩手掌櫃。
另外，關于如何處置老皇帝一事，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倒不是如何改封對方。
每逢王朝更替，上一代亡國之君都會獲得一個新封號︰
蜀國皇帝劉禪被封安樂公。
吳國皇帝孫皓被封歸命侯。
南唐國主李煜受封違命侯。
陳後主陳叔寶受封長城縣公。
……
依據慣例，這代明朝天子也將獲得一個爵位，但陸離不管這些，因為他已經將權力全部交給老爹了，不再問世俗。
【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阻其渡江，三日之後，另行差遣】
只見陸離提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短短二十個字，然後，隨手一揮，白紙化作流光，飛往長江水府。
……
江底，神秘水府。
一頭身形龐大，宛若小山的龍龜正趴在殿內中休眠，鼾聲如雷，掀起陣陣音波。
貴為一方龍神的它，表現得異常樸素，既沒有點化蝦兵蟹將，也沒有收攏附近水族，孤身一人鎮守水府，成天不是睡覺，就是去覓食。
對于龍龜而言，這是一種修行，更是一種享受。
按照目前的速度，再有個兩三千年，自己就可以褪去龜殼，成就真龍之身。
何必忙忙碌碌，沒事找事呢？
然而，平靜在下一刻被打破。
一團靈光突然從天而降，無視洶涌暗潮，無視宮殿外圍的防護罩，直挺挺砸中龍龜。
【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阻其渡江，三日之後，另行差遣】
感受著靈光中蘊藏的信息，龍龜本來略顯惺忪的睡眼立刻瞪大，仰頭看向江岸。
昏暗的暗流根本擋不住龍神探查，畢竟它是整條長江名義上的主人。
“聖人駕到，爾等為何不跪？”
“快快跪下，否則，當場法辦！”
威逼之下，行人們滿不情願的跪倒在地，心中罵罵咧咧︰
都已經改朝換代了，怎麼還擺皇帝的架子？
新朝為何不把昏君給抓起來？浸豬籠、菜市場斬首示眾！
此情此景，龍龜再愚笨，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它不敢耽擱時間，直接昂頭吼道︰
“風！”
“雨！”
“雷！”
“電！”
好似口含天憲。
在幾名妖艷妃嬪的攙扶下，太上皇剛走出車駕，準備視察自己的疆土，便感覺一陣陣狂風襲來。
“怎麼回事？我的胸衣……”
“嚶嚶嚶，這雷聲好嚇人。”
“陛下，咱們快進車里吧。”
嬌呼聲中，自詡天子的太上皇狼狽逃進馬車，只留下數百名士卒茫然的留在原地，左顧右盼，不知所措。
方才還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結果眨個眼楮的功夫，長江附近就變成了一派滅世景象。
“一群井底蛙，明朝已經亡了。”
“呸！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活該一道雷 死你們！尤其是那昏君，將國家治理成這樣，五雷轟頂而死都算便宜他了。”
滂沱大雨傾瀉而下。
瞬間，入眼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
不僅如此，頭頂雷聲大作，閃電更是如同游魚般，在天幕上不斷游動，異常密集，彷佛會在下一刻墜落，將長江兩岸全部吞沒。
為惡之人，天打雷 ，不得好死。
這是自古以來就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淳樸共識。
如今，大明天子，這個南直隸百姓眼中的亡國之君，前腳從馬車里出來，帶著妃嬪裝腔作勢，後腳上天就降下懲戒。
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什麼嗎？
于是乎，趁著動蕩之際，百姓紛紛站起來，聲嘶力竭的發泄著不滿。
那長達近二十年的黑暗世道，實在讓人受夠了，而今，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近在眼前，怎麼不敢罵。
“昏君，你親信妖孽，將一頭千年蜈蚣精立為國師，驅趕道門，將天下治理成這樣，為何有面目苟活于世？”
“等去了冥府，你朱家歷代祖宗看到你這個不肖子孫，一定將……”
噠噠噠。
馬蹄聲響起。
一名士卒沖了過來。
作為太上皇親自冊封的游擊將軍，他不允許有人造謠生事。
什麼改朝換代？一派胡言！
這天下仍然是大明的天下。
不然，自己又算什麼？
懷著這種念頭，“將軍”尋聲來到一名身材瘦小的半大孩子面前，他幾乎不做猶豫，把心一橫，抬起雁翎刀狠狠 了下去。
轟隆！
雷暴聲格外清晰，天地為之一頓。
當……
先是金屬墜落地面的聲音，接著，又傳出一聲悶響。
焦臭味飄出。
人與馬，皆死。
不遠處，那名本該被砍死的半大小伙兒神情恍忽了一陣，隨後，瘦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力量，吼道︰
“看！這就是報應！”
“你們逆天而行，一群亂臣賊子，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緊接著，狂笑聲在雨幕中蕩開。
士卒們臉色蒼白。
也許是突如其來的暴雨帶來了失溫現象，也許是內心惶恐，亦或兩者兼之。
不過，面面相覷了一陣。
出于不甘心，又有幾名長相凶戾的護衛開始違抗“天命”。
可他們剛拔出刀，便立刻有雷電降下，實現精準打擊。
看著如此邪乎的場景，剩下那些士卒終于認命，站在暴雨中等待太上皇的御令。
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日星隱曜，山岳潛形。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前往金陵成為了一樁不可實現，難于登天的事情。
“混賬東西，你在說什麼？朕是天子，怎麼會犯天怒！”
“滾出去，這雨要不了多久就停，等回了金陵，要什麼沒有？金銀財寶、府邸、女人、爵位……”
聲音在車廂內響起。
幾名士卒狼狽而出。
最終，畏懼與不甘心，這兩種情緒互相交織下，禁軍士卒決定暫時留下來看看，順便打听關于新朝的種種事跡。
兩百里外。
晴空萬里。
莊嚴的皇城內，陸離不再關注發生在長江北岸的事情。
倘若三天之後，昏君表示悔悟、認命，並下達罪己詔，以及退位詔書，他自然會叫龍龜放行，讓這個亡國者安度余生。
“屆時，父親給這家伙封什麼爵位，倒是值得期待一番。”
“我覺得，逆命侯挺不錯。”
喃喃自語聲中，陸離來到這一處空地，四周沒有衛兵，也沒有黑鬃馬、牛魔這兩大護法。
面前只有一口鼎。
這是擁有近三百年歷史的老古董，由欽天監、禮部、工部、天師府聯合鑄造，上面刻有文字，祈求大明王朝風調雨順之用。
因為長期被王氣、人道氣運孕養，它漸漸脫離凡胎，變得不凡。
可惜，隨著明朝成為過去式，這口鼎的品級快速跌落，如今只能被陸離當作煉器爐使用，他準備熟悉一下自身所學，然後，嘗試用鼎來鑄造武器。
最開始，用一些比較常見的材料試試手，待熟練之後，再上龍宮寶庫內的神材，既是陶冶情操，放松身心，又可以增加自身底蘊。
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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