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戲中戲中戲
當天傍晚，《智取威虎山》劇組。
在雪地上臨時搭建的片場內，一群穿著破棉襖、系著舊圍裙的年輕演員正圍在一張長桌旁，熱熱鬧鬧地生火做飯。
其中，被眾人圍在當中，握著菜刀剁菜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眉眼英氣的年輕人。
正是由許臻飾演的楊子容。
“黑夜之間破曹陣，主公不見已天明；”
“趙雲既然受重任，上天入地去找尋！”
“……”
他一邊切菜，一邊唱戲，唱的乃是京劇《長阪坡》中趙雲的唱段。
許臻的聲音高而寬，厚而雄，間或有炸音，配合著他英姿勃發的神情，讓人听得那叫一個心潮澎湃，酣暢淋灕。
“好！”
“唱得好！再來一段！！”
听著周圍人的叫好聲，許臻飾演的楊子容哈哈一笑，下意識地停止了剁菜的動作，舉著菜刀繼續唱道︰“自古英雄有血性，豈能怕死與貪生！”
他唱著唱著，眉毛一立，脊背挺直，整個人的氣勢陡然拔高，在菜墩前雙目炯炯地來了個亮相。
這一段依舊出自《長阪坡》，同樣是趙雲的唱段。
周圍人听到酣處，笑著配合起了他來，亂哄哄地叫道︰“去不得！”
楊子容目光沉凝，大義凜然地繼續唱道︰“此去尋找無蹤影，枉在天地走一程！”
周圍人繼續配合著叫道︰“去不得！”
“……”
一屋子的年輕人就這樣一邊做飯，一邊唱戲、听戲，小木屋里熱熱鬧鬧，氣氛熱烈非常。
場邊，徐文光導演看著鏡頭中的畫面，微微勾起了嘴角。
——很好，狀態非常棒。
比自己預想中的還要好得多。
徐導之前力排眾議，大膽啟用了許臻來出演楊子容，也是承擔了一定的壓力的。
畢竟，這是一個從來沒有在電影中挑過大梁的年輕人，第一次挑大梁就是《智取威虎山》這種鴻篇巨制，最終效果如何、能不能挑的起來，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徐文光沒奢求許臻能演得多好，只不過，這孩子身上有股難得的機靈勁兒，恰好入了他的眼。
結果沒想到，許臻居然超出了徐文光的預期，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最近這段時間，許臻似乎是忽然悟到了什麼，悄無聲息地抹去了身上殘存的表演痕跡，整個人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
而這種松弛感，其實就是一流表演與精湛表演的本質區別之一。
——真正的頂級表演，要“去戲劇化”，去斧鑿痕跡，看上去像是純出自然，但又能滿足觀眾的審美需求。
這個道理很多人都听過，但未必能懂。
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而如今的許臻，恰好就站在了這扇大門的邊緣上，已經推開縫隙、見到了一縷微光。
這時候，片場中的表演仍在繼續。
菜墩前，楊子容正和戰友們唱戲唱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林曉波飾演的少劍波剛好走到門外，瞧著屋里這副聯歡會一樣的噪雜場面，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楊子容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少劍波略有些懷疑地看著被戰友們眾星拱月般簇擁著的楊子容，低聲道︰“這做派，哪像是咱們的同志，倒像是個土匪！”
而這會兒，人群中的楊子容則已經唱完了戲，改唱了節奏感更強的北洋軍軍歌︰
“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阪坡前逞英雄！”
“戰退千員將，殺退百萬兵，懷抱阿斗得太平！”
“……”
少劍波皺著眉頭，望向了一旁的警衛員高波。
然而卻見，高波這會兒正抱著槍桿，不由自主地跟著楊子容唱戲的節奏點著頭，兩眼放光，一副听歌听上了頭的模樣。
少劍波一臉無語地揚起了頭。
……
“ ！”
片刻後，這場做飯的戲拍完，導演徐文光為這場戲叫了停。
剛剛的表演其實已經基本達到了徐導的要求，不過為了後續的磨合，他還是簡單指出了幾處問題，力圖精益求精。
“曉波，你這個進來的時機稍微再跟緊一點，在听到屋里第二次喊‘去不得’的時候進來。”
“曉波，注意表情，不要演‘嫌棄’，要演‘懷疑’，被楊子容奪走風頭的感覺要觀眾品出來，不能由你演出來。”
“曉波，面部微表情太多了，利落一點，看著像顏面神經失調”
“……”
幾條戲拍下來，林曉波反反復復被糾錯，而許臻那邊幾乎完全沒有被提及，即便說到也是讓人配合他的行動。
片場邊，副導演笑呵呵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小聲跟旁邊的劇務嘀咕道︰“哈哈哈，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啊。”
“曉波本來也算是挺會演戲的，跟許臻一同框，差距也太明顯了。”
說著，副導演摩挲著自己雙下巴上的胡茬，偷偷瞥了一眼旁邊的徐導，道︰“也就台詞還行。畢竟也是科班出身，底子還是厚。”
劇務笑著附和道︰“林曉波怎麼著也是東北人，台詞方面肯定是有優勢的。”
兩人正嘰嘰咕咕地聊著天，一旁的徐文光听到了這邊的對話，瞥了兩人一眼，道︰“你們倆覺得他台詞好？”
副導演聞言一呆，道︰“這個……這麼半天了，光見您糾正他表演，沒見糾正台詞啊。”
徐文光道︰“不是因為他台詞行。”
“是因為表演還可以，能用；台詞太次了，我打算給他用配音。”
副導演︰……？
他愣了好半天，才道︰“這個，徐導……”
副導演猶豫著措辭道︰“不搶救一下了嗎？各大獎項都不允許使用配音參評啊！”
徐文光一臉淡定地抄著手，道︰“只是不允許他參評，又不是不允許電影參評。”
“他有什麼好評的。”
副導演︰“……”
行吧，您說得對。
但願林曉波沒听見這番話。
……
林曉波有沒有听見這段對話，徐文光肯定是不關心的。
他沒有鄙視林曉波的意思，否則也就不會用他了。
只不過，在徐導看來，許臻的水準是合格的表演，把基準線拉在這兒，那林曉波必然不合格。
不如說，用配音是在保護林曉波，以免兩人之間的對手戲顯得太難看。
進組之後，率先拍攝的都是不太難的日常戲份，沒有什麼重頭戲。
幾天下來，許臻不斷用客觀視角審視著自己的表演，查找不足、小心糾正，只覺如魚得水，狀態漸入佳境，對接下來的表演越來越有信心。
一周之後，臨近新年，許臻正在場邊準備當天的拍攝任務，無意中卻瞧見了一個陌生的身影。
這人站在場邊，正笑著跟徐文光導演以及《智取威虎山》的制片人聊天。
由于離得太遠，又背朝著自己，許臻只能看出這是個中等身量的男人，瞧不清這人的相貌。
但見徐導和制片人臉上的笑容，想來大概應該不是普通的路人。
片刻後，片場邊。
借著拍攝的間隙，徐導和制片人將那個陌生人領進了場邊臨時搭建的休息室里。
這個陌生人脫下外面的羽絨服，摘掉帽子和口罩，露出了一張不太英俊，但稜角分明、很有特點的面容來。
這人名叫夏小軍，今年三十九歲，是一位手握國內外多項大獎的國際影帝。
論及人氣，夏小軍比起許臻來大概是拍馬不及；但若論起在電影界的成就，許臻可就完全沒法跟人家相提並論了。
“哈哈哈，原來，徐導之前還邀請過小軍來參演《智取威虎山》啊。”
休息室內，制片人俞東輝坐在沙發上，笑著與夏小軍攀談道︰“這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後來沒來？”
夏小軍滿臉歉意地道︰“真是對不住，怪我怪我。”
“當初是很想來的，後來正好趕上有一場重要的體育賽事，邀請我去做滑雪賽事的解說嘉賓。”
“我就尋思著，國內好演員這麼多，但是會滑雪的演員恐怕就只有我一個，只能是忍痛割愛了哈哈哈！”
幾人說著便笑了起來，氣氛輕松地聊了些彼此的近況。
一番寒暄之後，對話逐漸走向了正題。
徐文光讓助理取來了一份文件，對夏小軍道︰“之前你說你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能過來，讓我給你留個小龍套，我給你留了。”
“看看行不行？”
夏小軍從徐導手中接過文件，翻開一看，伸手瘙了瘙後頸，道︰“徐導，這，劉大麻子……”
說著，他抬起頭來，有些為難地道︰“這是威虎山‘八大金剛’里的第一大金剛啊，這，不能算龍套了吧？”
徐文光道︰“听著厲害罷了，其實總共沒幾場戲。”
“順利的話，10天左右就能拍完，我先拍你的鏡頭，肯定不耽誤你正常工作。”
夏小軍略微猶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道︰“行，都听徐導的，您安排。”
“我這就準備進組，一定好好完成任務！”
……
當天下午，夏小軍進駐《智取威虎山》劇組、應邀客串出演“劉大麻子”一角的事情就在劇組里傳開了。
雖說只是沒幾幕鏡頭的客串，但畢竟是聲名遠播的影帝，眾人對這件事還是既驚訝，又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許臻對這事倒是不驚訝。
他之前曾經參與過楊子容一角的試鏡，喬楓通過私人途徑幫他打探過，得知了夏小軍也在候選人之列，只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定了自己。
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人家另有別的工作，所以才主動推了這邊。
雖說夏影帝推掉楊子容、去當運動會解說嘉賓的抉擇許臻理解不了，但是，總歸還是應該感謝對方的推辭成全了自己。
第二天一早，許臻便接到了拍攝計劃變更的通知。
由于夏小軍的時間比較緊，劇組需要集中拍攝他出場的鏡頭。
許臻也有一場與“劉大麻子”的對手戲，需要提前拍攝。
而這場戲相對于之前的熱身戲份來說，難度就比較高了︰
座山雕壽宴前，作為“八大金剛”之首的劉大麻子被絆在了山下，遲遲未歸。
直到壽宴前三天，他才終于一身是傷地上了山，得意洋洋地跟兄弟們炫耀，說自己在山下遇到了一股共軍，雖然折了幾個手下，但總歸還是成功地將其拿下了。
劉大麻子喝著酒、吃著肉，繪聲繪色地描繪著自己這一仗打得多麼漂亮，宰了多少個人。
而許臻飾演的楊子容作為臥底，听著自己戰友們的死難，卻還要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來，不能叫人瞧出破綻。
這個內心悲痛、表面興奮如何把握，著實有些艱難。
更何況，“劉大麻子”的飾演者是夏小軍。
如何接住影帝的戲，在對方的配合下，將觀眾的情緒一點點托高，對于許臻來說既是個挑戰，又是個絕佳的鍛煉機會。
……
12月30號這天，夏小軍正式進組。
“劉大麻子”的戲份即將開拍。
當天早上，就在演員們正在片場中對戲的時候，《智取威虎山》的制片人俞東輝遙望著片場中的夏小軍等人，一臉埋怨地低聲道︰“徐導，你怎麼沒跟我提過夏小軍的事？”
“我當初要是知道他有這個意向，生拉硬拽也應該把他拽進組來啊！”
徐文光聲音平淡地道︰“怎麼，許臻不好嗎？”
俞東輝道︰“不是說小許不好……但是，凡事總有個比較啊！”
“小許太年輕了，從來沒在電影里挑過大梁，哪有影帝來得穩妥？”
“而且許臻當初明明說什麼角色都願意演的，你也可以讓他演少劍波嘛！”
“呵呵……”听到這番話，徐文光輕笑了兩聲。
“你平時在片場的時候少，沒怎麼看過拍攝的情況。”
說著，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著片場的方向，道︰“瞧好吧。”
“你很快就會明白，楊子容這個角色，許臻絕對比夏小軍更適合。”
俞東輝轉頭看著片場中，見夏小軍這時已畫好了“劉大麻子”的妝容，舉著劇本，正面容猙獰地與許臻對著戲，而許臻則顯得輕松淡定得多。
俞東輝微微皺眉，低聲道︰“怎麼，徐導喜歡這種輕松的表演方法？”
徐文光舉起手中的保溫杯，淺淺抿了一口，道︰“不是。”
“我嫌夏小軍丑。”
俞東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