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淵在歸化城停留已近半年。
時光仿佛在這塞外古城加快了腳步,轉眼間,盛夏的蒼翠便被深秋的沉郁所取代。
魏淵站在住地的書齋窗口,負手望著窗外。
歸化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是一種清冷的蔚藍色。幾縷薄雲如同被扯散的蠶絲,漫無目的地飄蕩。
院中那幾棵老槐樹,葉片已然染盡金黃,一陣北風掠過,便簌簌地落下一陣金雨,鋪滿了青石板的地面,又被巡邏親軍整齊的靴履輕輕踏過,發出細微的脆響。
遠眺城外,廣袤的草原褪去了綠意,透出一種經歷風霜後的赭黃與蒼褐,更顯遼闊蒼茫。
官道上卻比半年前熱鬧了何止數倍,駝鈴叮當,車馬轔轔,來自喀爾喀、甚至更遙遠衛拉特各部的商隊使者絡繹不絕,漢語、蒙語、夾雜著生硬的官話討價還價之聲,與牛羊的嘶鳴混在一起,蒸騰起一股充滿生機的喧囂。
這座古城,正因他的坐鎮,前所未有地成為了漠南乃至整個蒙古地區的中心。
京師方面,每半月必有專騎快馬馳來,帶來厚厚的奏折文書。
這些奏折皆已由內閣批閱,貼上了初步的擬辦意見,需他這位柱國太宰來最終定奪。
他于燈下一頁頁翻看,朱筆時而劃圈,時而批注一二“如擬”、“再議”、“速辦”。
蒙古的形勢,正如這歸化城的集市,整體向好,越來越多的使者攜帶著恭順的國書和豐厚的貢品而來,便是明證。
他們敬畏他魏淵的兵鋒,更渴望重啟那中斷已久的茶馬互市。
這些關乎國策的政務雖能帶來權力實現的滿足,卻終究像這窗外的秋風,帶著公事公辦的涼意。
真正讓他眉宇間冰雪消融、唇角不自覺揚起笑意的,是隨最新一批公文抵達的一封家書。
那封來自京師的信箋,靜靜地躺在堆積如山的公文最上方。
信封上是魏淵再熟悉不過的、正妻甦月娥那娟秀工整的字跡。他放下朱筆,略帶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才小心地拆開火漆。
信中的內容,起初一如往常,是月娥溫婉的報平安。她事無巨細地述說著家中瑣事,筆觸細膩而平靜,仿佛他並非遠在千里之外,只是昨日才離家上朝一般。
信中寫道
“…夫君安心邊事,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子澄近日又開始追問‘爹爹何時逐完胡虜,歸家教他騎馬’。這孩子性子愈發沉靜,不似尋常稚童嬉鬧,反更愛纏著西席先生認字,小小人兒,已能似模似樣地背誦《百家姓》,只是握筆時力道總嫌不足,字跡歪斜,倒有幾分夫君初學寫字時的模樣,妾每觀之,常忍俊不禁。”
“子洋卻是另一番光景,活潑好動,精力旺盛得驚人。昨日竟趁乳母不備,攀上了書房外的海棠樹,嚇得一院子僕婦魂飛魄散。他倒是咯咯直笑,渾不知危險為何物。如今滿院子跑起來,兩個嬤嬤都追他不上,口中咿呀,已能清晰喚出‘爹爹’,想必待夫君歸來,他定能撲入懷中,親昵不已。”
“只是嘯兒…嘯兒年已六齡,性情卻越發執拗。他勤練武藝的勁頭遠超蒙學,尤其醉心于騎射,幾乎是廢寢忘食。前日大雨,他仍獨自在校場練習步射,渾身濕透也不肯回來,勸他反而激起倔強,只道‘我要射中靶心’。其眉宇間的堅毅與…偏執,時常讓妾身恍惚,仿佛又見其生父當年…令人欣慰,亦不免深為憂心。妾與妹妹們唯有加倍關懷,盼能稍解其心結。”
魏淵讀至此,眼前仿佛浮現出長子燈下苦讀的認真模樣、次子蹣跚奔跑的憨態,以及養子楊嘯在校場雨中咬牙執弓的倔強身影。
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復雜而溫暖的笑意。
然而,信紙翻至末頁,最後幾行字卻如同重錘,毫無預警地擊中了他的心扉,讓這位見慣了沙場血火、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鐵血將軍,竟驟然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顫抖。
“另有一事,本欲待夫君凱旋再言,然思量再三,終覺不當隱瞞。飛燕與如是二位妹妹,皆已身懷六甲,數月有余。因前段時日胎象未穩,恐擾夫君心神,故未敢即刻相告。如今二位妹妹身子已安穩,飲食起居皆好,妾亦精心照料,萬無一失。家中即將再添新丁,此乃天大的喜訊,望夫君聞之,亦可稍慰辛勞…”
指尖輕柔地拂過那幾行字,仿佛能透過微涼的紙張,感受到京師家中那份突如其來、卻又溫暖得令人心悸的期待與喧鬧。
他仿佛看到了飛燕羞澀而幸福的笑容,如是強作鎮定卻難掩喜悅的眼神,以及月娥作為一家主母,從容操持、呵護眾人的忙碌身影。
一種混合著巨大喜悅、深深牽掛與沉甸甸責任的情感,如同暖流般洶涌地漫過他的心田,將半年來積攢的邊塞風塵與殺伐之氣滌蕩一空。
窗外是歸化城深秋的蒼茫,但魏淵的心,已飛回了那座春日將至的京城宅院。
他佇立窗前良久,深秋的寒氣似乎也被這股從心底涌出的暖流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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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熙熙攘攘的歸化城,各族商旅的喧嘩聲依舊,但他目光所及,卻似乎已越過千山萬水,看到了京師的紅牆碧瓦,感受到了那份即將到來的、更為沉甸甸的責任與牽掛。
他知道,自己該回去了。
魏淵離開歸化城的日程已然定下,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完成最後一件,也是最為重要的一件大事。
為蒙古首領巴圖汗,也就是猛如虎舉行盛大的汗王加冕儀式。
這並非簡單的禮節性活動,而是在草原法則下,最具權威性的政治宣言。
通過這場儀式,他將明確誰是大明在漠南的代理人,並將大明的權威與草原的傳統徹底綁定。
儀式的地點選在歸化城外的昭君青冢旁。
這里背依大青山,面眺遼闊草原,既有歷史的厚重,亦具天地的開闊,是絕佳的典禮場所。
晨光破曉,萬物肅穆。
巨大的金頂汗帳已然支起,帳前開闢出廣闊的場地。
九面代表蒙古最高權力的甦魯錠長矛(黑 )被深深插入土地,環繞著中央的祭壇。
祭壇上堆滿了祭祀長生天的全羊、馬奶酒和哈達。來自漠南各部的王公台吉、喇嘛僧侶以及重要的頭人牧民,皆身著最隆重的禮服,按地位高低列隊肅立,人潮如海,卻鴉雀無聲。
空氣中彌漫著柏葉燃燒的清香和一種無形的、令人屏息的莊重。
號角長鳴,聲震四野。
首先響起的是低沉威嚴的牛角號,悠長的號聲仿佛自遠古傳來,宣告儀式開始。
緊接著,渾厚的法號聲加入,喇嘛們開始誦念祈福的經文,梵音低沉,為這權力典禮注入了一絲神性的光輝。
無數道目光,灼熱、審視、期待、敬畏,如同實質般落在身上。
巴圖汗——或者說,更多人曾稱呼他那個更加貼切其早年悍勇作風的名字“猛如虎”,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腔中翻騰如潮的情緒,緩緩走向那座為他而設的祭壇。
腳下的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仿佛踏過的不是松軟的草地,而是他二十余年跌宕起伏、血火交織的人生。
眼前是甦魯錠黑 與大明龍旗共舞,耳中是法號與漢家禮樂齊鳴。
這身嶄新的大明賜服——緋色蟒袍,玉帶,七梁冠——穿著並不習慣,甚至有些束縛。
這華貴的布料,讓他恍惚間想起許多年前,父親那件被鮮血浸透、破敗不堪的舊戰袍。
父親的死,是皇太極麾下精銳白甲兵的重箭,是部落頃刻間的分崩離析,是他從雲端墜入地獄的開始。
那一刻起,復仇的火焰和光復黃金家族榮耀的重擔,便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骨髓。
他帶著殘存的弟兄,像受傷的孤狼,被迫離開故土,投奔曾經敵人。在大明的旌旗之下,他浴血拼殺,憑借不要命的悍勇掙得“猛如虎”的將名,可心中的無望卻與日俱增。
打打殺殺,為他人作嫁衣,回歸蒙古、手刃仇敵的夙願,似乎越來越遙不可及。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在這無盡的征戰和漂泊中消耗殆盡。
直到遇見魏淵。
那個男人,比他年輕,卻擁有著洞悉一切的銳利目光和吞吐天地的魄力。
他不僅看到了他“猛如虎”的勇武,更看到了他內心深處“巴圖”的驕傲與痛苦。
是魏淵,在他又一次因酒後痛訴家仇而與人沖突後,沒有斥責,只是遞給他一袋更烈的酒,說
“哭訴無用,血債,當以血償。你的仇,亦是大明之仇。”
是魏淵,力排眾議,給予他獨領一軍的信任,將最精銳的騎兵交到他手中,讓他不再是寄人籬下的打手,而是真正能決定戰局的將領。
是魏淵,與他歃血為盟,互稱“安達”,指著北方那片遼闊的草原對他立下誓言
“終有一日,我將親手為你戴上汗冠,讓你堂堂正正地站在這里,讓你的馬蹄踏破仇敵的庭帳!”
如今,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他走到祭壇中央,停下腳步。目光掠過台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有跟隨他出生入死的蒙古弟兄,也有大明甲冑鮮明的軍官。他微微側頭,看向那個正一步步向他走來的男人——魏淵。
魏淵手持金冠,目光沉靜而有力,如同磐石。
這一刻,什麼大汗的尊位,什麼權柄的榮耀,對猛如虎而言,都已不重要。
他胸腔中奔涌的,是大仇即將得報的快意,是黃金家族恥辱終得洗刷的激動,是對台上這位漢家安達無盡的感激與忠誠。
這頂金冠,是魏淵安達為他爭取來的力量,是復仇的號角,是重振家族的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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