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圖蒙克的儀仗到達時,山門外只有幾個小沙彌慌張地跑出來,並未見住持的身影。
圖蒙克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在他看來,這絕非疏忽,而是公開的蔑視!一個老喇嘛,竟敢不把他這位大清皇親、土默特札薩克放在眼里?
“好個丹津彭措!”
圖蒙克冷笑一聲,眼中閃過狠厲之色,
“看來是本札薩克平日太過寬仁,竟讓這些穿紅袍的忘了誰才是這歸化城真正的主人!”
他當即下令,親衛隊直接闖入寺廟經堂,將正在主持法事的丹津彭措喇嘛強行“請”了出來。
老喇嘛雖驚疑不定,但依舊保持著出家人的鎮定,雙手合十,詢問札薩克有何旨意。
圖蒙克騎在馬上,用馬鞭遙指著寺廟那雕刻著繁復花紋、象征著佛法莊嚴的古老山門,厲聲喝道︰
“老禿驢!你怠慢本札薩克,便是怠慢大清朝廷!你這雙眼楮既然不識尊卑,留著這山門還有何用?給我拆!”
僧眾們聞言頓時嘩然,紛紛跪地哀求。丹津彭措喇嘛也變色道︰
“札薩克大人!此山門乃先輩所建,是信徒們禮佛之心門,萬萬不可啊!”
“哼,在這歸化城,我的話就是佛旨!”
圖蒙克絲毫不為所動,獰笑道,
“既然你如此看重這破門,那本札薩克就成全你。拆了你的山門,再送你去漠北好好念念經,清醒清醒腦子!”
如狼似虎的旗兵們立刻動手,用鐵錘、斧頭甚至套馬的繩索,在一片哭喊和哀求聲中,硬生生將那歷經風雨的古老山門拉倒、砸碎!木屑紛飛,佛像墜地,一片狼藉。
隨後,年邁的丹津彭措喇嘛被強行拖走,套上木枷,在一隊騎兵的押送下,踏上了前往漠北苦寒之地的流放之路。無人知道老喇嘛是否能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生存下來。
經此一事,歸化城內所有寺廟噤若寒蟬,再也無人敢對圖蒙克的命令有絲毫怠慢。而圖蒙克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向所有人宣示了他那凌駕于一切包括宗教信仰)之上的、絕對而殘暴的權威。
圖蒙克在歸化城,就是這麼一個活閻王的存在,此刻的他,剛回到那仿照滿洲王府建制、卻又不乏蒙古特色的豪華府邸,甚至還沒來得及享用侍女奉上的熱奶茶,一名風塵僕僕的斥候便被帶了進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
“稟報札薩克!”
斥候單膝跪地,聲音急促,
“南邊大同、宣府方向的明軍,近日調動異常頻繁!糧草輜重車隊絡繹不絕,夜中營火較平日多了數倍,恐…恐有異動!”
圖蒙克正拿著熱毛巾擦臉,聞言動作一頓,隨即嗤笑一聲,隨手將毛巾扔回銀盤里,臉上滿是不屑與嘲弄。
“異動?能有什麼異動?”
他粗聲粗氣地罵道,聲音里帶著草原貴族特有的傲慢,
“南朝那個小皇帝,眼下正忙著搞他那什麼狗屁科舉呢!天下讀書人的眼楮都盯著北京城,誰有工夫來管這塞外的風沙?打仗?笑話!他們哪來的膽子,又哪來的兵餉在這個時候開啟邊釁?”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判斷無誤,更是對斥候的慌張感到惱怒︰
“滾下去!再敢危言聳听,擾亂本札薩克的心情,小心你的皮肉!”
斥候不敢再多言,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
圖蒙克轉頭便將這點“小事”拋諸腦後,繼續沉浸在他的酒宴與歌舞之中,享受著作為歸化城之主的逍遙快活。
在他看來,南朝的皇帝和官員們只會玩弄筆桿子,根本不懂草原的規矩,更不敢挑戰大清——以及他這位大清皇親——的威嚴。
夜漸深沉,歸化城在星月之下沉沉睡去,只有巡夜旗兵單調的梆子聲偶爾打破寂靜。
突然!
“咚!咚!咚!咚!”
低沉如悶雷、卻又密集如暴雨般的戰鼓聲,毫無征兆地從城外四面八方驟然炸響!瞬間撕裂了寧靜的夜空!
圖蒙克正摟著寵妾酣睡,被這驚天動地的鼓聲猛地驚醒,赤著腳跳下床榻,驚駭地沖到窗邊︰“怎麼回事?!哪里來的鼓聲?!是哪個部落叛亂了嗎?!”
然而,回答他的,是驟然爆發的、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和兵刃撞擊聲!聲音並非來自城外,而是直接響徹在城內的大街小巷!
“殺啊!”
“大明王師至此!降者不殺!”
混亂中,更有人用流利的蒙古語高聲呼喊︰
“蒙古兄弟們!莫再為滿洲奴役!大明只誅首惡圖蒙克!”
圖蒙克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明軍?怎麼可能?!他們是怎麼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城下的?又是怎麼突破城牆的?!
他驚慌失措地大吼著,試圖召集他的衛隊,組織抵抗。但一切都太晚了!
還沒等他穿上鎧甲,府門外就傳來了激烈的廝殺聲和慘叫聲,並且迅速向著內院逼近。更可怕的是,城內多處同時燃起了熊熊大火,顯然是早有預謀的內應所為!
“札薩克!不好了!西門…西門被打開了!明軍大隊騎兵沖進來了!”
一個渾身是血的旗兵連滾爬爬地沖進來報告,說完便倒地氣絕。
圖蒙克徹底慌了神!
往日里那種睥睨一切的傲慢蕩然無存,只剩下野獸被困時的驚恐與倉皇。
他胡亂套上一件瓖著金邊的蒙古袍子,連鎧甲都顧不得穿,便在幾名最為忠心的侍衛拼死掩護下,跌跌撞撞地從府邸後門沖了出去。
門外並非預想中的逃生之路,而是一片人間地獄!
街道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到處都是驚呼奔逃的人群和凶狠砍殺的明軍小隊。
昔日對他俯首帖耳的歸化城百姓,此刻仿佛變成了索命的冤魂,驚恐地四處沖撞,反而堵塞了狹窄的巷道。
“讓開!滾開!該死的賤民!”
圖蒙克聲嘶力竭地吼叫著,揮舞著手中的馬鞭抽打擋路的百姓,試圖清出一條路來。
他的侍衛們更是刀劍出鞘,瘋狂地劈砍著任何靠近的人,無論是平民還是突然出現的明軍。
然而,他們的暴行早已種下惡果。
一個曾被圖蒙克奪走了所有牛羊、妻子也被擄去府中為奴的老牧民,此刻正躲在街角的陰影里。
他看到圖蒙克那驚慌失措的狼狽模樣,眼中燃燒著積壓已久的仇恨。就在圖蒙克的坐騎即將沖過拐角時,那老牧民猛地從黑暗中竄出,將一根粗大的絆馬索狠狠甩了出去!
“為了我死去的卓娜!”
老牧民發出淒厲的詛咒。
疾馳的馬匹猝不及防,悲鳴一聲,轟然向前栽倒!
圖蒙克猝不及防,驚叫著從馬背上重重摔了下來,滾落在冰冷的污泥和垃圾之中,頭上的貂皮帽子飛出去老遠,精心打理的辮子也散亂開來,沾滿了污穢。
“主子!”
侍衛們驚呼,想要上前攙扶。
但就在這片刻的遲滯中,一隊如同鋼鐵堡壘般的明軍重步兵已然循聲合圍而來!
他們身披重甲,手持長槍砍刀,步伐沉重而整齊,瞬間便將圖蒙克和他的寥寥幾名侍衛團團圍住,冰冷的兵刃在火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光芒。
“保護札薩克!”
侍衛頭目目眥欲裂,帶著最後幾人瘋狂地撲向明軍,做困獸之斗。
但一切都是徒勞。這些明軍精銳顯然久經沙場,配合默契。長槍如林刺出,輕易洞穿了侍衛單薄的衣袍;刀光閃過,帶起一蓬蓬滾燙的鮮血。
而沖向另一側的逃兵,遭遇的則是清一色手持“崇禎式”的火槍部隊,一陣密集的子彈聲響起,隨著硝煙散去,街道上又徒增了一片尸體。
慘叫聲、兵刃踫撞聲、咒罵聲短暫地激烈響起,又迅速歸于沉寂。圖蒙克最後幾名忠心的侍衛,轉眼間便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肢體殘缺,死不瞑目。
圖蒙克癱坐在冰冷的泥地里,看著眼前這修羅場般的景象,看著那些昔日對他唯命是從的侍衛變成冰冷的尸體,他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一名身材高大、滿臉凶悍的明軍悍卒大步上前,鄙夷地看著這個癱軟在地、毫無往日威風的所謂“王公”。
那悍卒甚至懶得用刀,直接倒轉手中厚重的刀柄,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在圖蒙克的額頭上!
“呃啊!”
圖蒙克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眼前一黑,鮮血瞬間從額頭涌出,糊住了他的眼楮。他感到天旋地轉,幾乎昏死過去。
那明軍悍卒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腌 貨色”,隨即像拖死狗一樣,抓住圖蒙克散亂的發辮和衣領,粗暴地將他從地上拖拽起來。
繩索迅速勒緊了他的手腕,幾乎要勒斷骨頭。
而就在這時,周圍那些原本驚恐四散的百姓,在確認安全後,竟然慢慢圍攏了過來。
他們看著昔日作威作福、動輒打殺他們的札薩克老爺,如今像一頭被屠宰的牲畜般滿臉是血、渾身污穢、瑟瑟發抖地被明軍捆得結結實實,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
不知是誰先扔出了一塊爛菜幫子,精準地砸在圖蒙克的臉上。
緊接著,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呸!狗札薩克!你也有今天!”
“還我兒子的命來!”
“老天開眼啊!明軍老爺為我們報仇了!”
“打死他!打死這個暴君!”
石塊、泥巴、甚至臭雞蛋……如同雨點般從四面八方砸向被拖行著的圖蒙克。
百姓們的哭喊、咒罵、宣泄著積壓了無數歲月的仇恨與屈辱。他們眼中不再有恐懼,只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和燃燒的怒火。
圖蒙克被拖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屈辱和疼痛。
他不敢抬頭,只能蜷縮著身體,發出痛苦的呻吟和嗚咽。
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公,只是一個被憤怒浪潮淹沒的可憐蟲,一條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歸化城,這座他視為私產、肆意蹂躪的城市,終于在他最狼狽的時刻,向他露出了最猙獰、也是最真實的復仇獠牙。
他掙扎著,卻無濟于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