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臣清抬起頭。
按照規定,鄉試、會試為防舞弊,所有墨卷考生原卷)皆由專人謄抄成朱卷,再送考官評閱,閱畢還需與墨卷核對,謂之“磨勘”。
謄抄官若發現異常,確有責任上報。
王同考繼續道,眉頭微蹙︰
“文章……初看只覺得尚可,但細讀之下,某些段落論點極是精闢老辣,引證也足,非飽學之士不能為。可…可這字跡……”
他指了指試卷,
“實在是潦草了些,筆墨濃淡不一,仿佛書寫時心浮氣躁,與文章內里的沉潛功夫頗不相符。下官也說不出具體哪里不對,只是心里總覺得…別扭得很,像是…”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沈臣清卻已然領會了那份未盡之意——像是穿著不合身的華服,總透著一股別扭勁兒。
“有勞王大人,我看看。”
沈臣清神色凝重起來,接過那份朱卷。
入手一觀,那字跡便先讓他眉頭一緊。
果然是潦草奔放,甚至有些筆畫歪斜拖沓,墨色深一處淺一處,顯是書寫時急躁慌亂,毫無平日所見那些精心應試者的工整謹慎。
這首先便落了下乘。
他耐著性子,循著那略顯刺目的字跡讀下去。
開篇破題幾句,平平無奇,甚至有些詞句搭配生硬,略顯詞不達意,猶如力有未逮。沈臣清心下暗嘆,莫非是王同考看走了眼?
然而,就在文章轉入承題、起講之後,異變陡生!
其觀點驟然拔高,變得精闢犀利,直指要害;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恰當無比;論證層層推進,邏輯嚴密,氣勢沛然!
與開篇那稚嫩生澀的筆力判若雲泥!這絕非一個連字都寫不穩、破題都破不利索的考生所能達到的境界!
一種極細微卻極其清晰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然攀上沈臣清的脊背。
他猛地將試卷拍在案上,又迅速拿起,湊到燭火之下,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重新審讀。越看,那不安便越是鮮明,越是冰冷。
這不是發揮失常,更不是漸入佳境。
這分明是…兩個人的手筆!
或者說,是一個人的腦子,和另一個人的手!
燭火搖曳,將沈臣清緊蹙的眉頭映照得愈發深刻。
他再次將那份朱卷置于案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光潔的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沉吟片刻,像是無法說服自己,他又一次拿起試卷,近乎貪婪地細讀起來,目光如篦子般梳過每一個字句。
越是深究,心底那點最初的不安便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點,迅速擴散、蔓延,變得清晰而冰冷。
這篇文章的骨架,即其核心論點與結構框架,堪稱上乘,甚至隱隱透出一種超越舉子平均水準的宏大視野。
然而,支撐起這骨架的血肉——那些承轉起合的語句、論證的細部填充——卻顯得格外生硬。
尤其是在幾處至關重要的破題、承題關節,思路的轉折顯得突兀而刻意,缺乏那種水到渠成的自然流暢感,更像是將早已背誦嫻熟的範文片段,生硬地嵌入了既定的框架之中,彼此間未能完全融會貫通,留下了細微卻刺眼的拼接痕跡。
他提起那支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朱筆,飽蘸紅墨,想在那卷首批下一個“準薦”準許推薦上一級復核)的字樣。
筆尖懸在半空,劇烈掙扎,那一點鮮紅的墨汁幾乎要滴落下來,污了試卷。
最終,他還是重重嘆了口氣,筆尖終究落下,卻未寫字,只是將這份令他如鯁在喉的試卷,單獨歸入了旁邊那摞標記為“待復審”的文書之中。
翌日,他懷揣著這份沉甸甸的疑慮,求見了主考官張之敬。
值房內,張之敬正悠閑地品著新沏的香茗。沈臣清恭敬地呈上試卷,詳細陳述了自己的發現與擔憂。
張之敬只漫不經心地粗略掃了幾眼,甚至未曾細讀內容,便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嗤,隨手將試卷如同丟棄廢紙般拋回給他。
“沈編修,未免太過謹小慎微了吧?”
他呷了口茶,語氣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調侃,
“或許是考生驟然臨場,心下緊張,致使前半段發揮失常,後半程穩住心神,方才漸入佳境。這字跡潦草些,亦是考場常情,不足為怪。我等身為朝廷命官,為國掄才,自當以文章胸襟、學問見識為重,豈可因這些許無傷大雅的瑕疵,便疑神疑鬼,徒增煩惱?”
話語听起來似乎溫和,甚至帶著幾分“指點”後輩的意味,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權威與隱隱的不耐,卻像無形的巨石般壓了下來。
沈臣清垂下眼簾,將所有的不服與疑慮強行壓下,躬身應了聲︰
“大人教誨的是,是下官思慮不周。”
他保持著恭順的姿態,退出了那間彌漫著茶香與權力氣息的值房。
然而,張之敬那輕描淡寫、甚至略帶嘲諷的態度,非但未能打消他的疑慮,反而像一根尖銳的冰刺,深深扎進了他的心底,寒意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回到自己那間狹小卻堆滿試卷的閱卷房,目光掃過眼前如山海般的卷帙,一股源自寒門學子本能的倔強之氣,混合著對科舉淨土的純粹守護之心,猛地涌上心頭。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喚來值守的書吏,面色平靜如水,不動聲色地吩咐道︰
“傳話下去,凡經初閱後,評定在‘尚可’以上,但字跡稍顯潦草失常,或文風、筆意前後差異突兀者,不必歸入常類,一律送至本官處再審。”
一場針對無形鬼蜮伎倆的、無聲而執拗的篩查,就在這燭火搖曳的貢院深處,悄然拉開了序幕。
燭火在至公堂內拉長了身影,扭曲地跳動在堆積如山的試卷上。
沈臣清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縫里鑽出來,瞬間竄遍四肢百骸。
他面前攤開的十三份試卷,如同十三張無聲吶喊的嘴,訴說著一個令人膽寒的真相。
他閉上眼,那些文字卻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精妙的立論,老道的用典,宏大的結構……然後,是那無法掩飾的、在不同文章間幾乎復刻般的生硬轉折,那如出一轍的筆力與見識間的可怕割裂。
這絕非偶然!尤其是剛剛抽出的這一份,其“瑕疵”與最初那篇,簡直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冷汗,無聲地沁出,迅速浸透了中衣,黏膩地貼在他的背上。
這不是緊張,是一種發現巨大陰謀後的生理性戰栗。他猛地睜開眼,目光死死盯住那兩份最可疑的試卷。
必須核查!必須比對!
他霍然起身,抱起那摞精心挑選出的“問題試卷”,腳步有些虛浮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向至公堂正廳。
他要動用副考官的權利,要求暫停閱卷,啟動…
“荒唐!沈臣清,你到底要干什麼!”
炸雷般的怒吼驟然響起,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張之敬不知何時已站在堂中,面色鐵青,手指顫抖地指著他,以及他懷中那摞試卷,還有被他召集過來、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眾位考官。
“讓所有考官停下正事,來謄抄比對這兩份你‘覺得’有問題的卷子?還要去翻查所有已閱之卷?沈臣清!你知道這要耗費多少工夫?延誤了放榜吉期,雷霆之怒降下,你區區一個翰林編修,擔待得起嗎?!”
張之敬步步緊逼,官威如山壓下,試圖用聲勢將他碾碎。
沈臣清站在堂中,身形在張之敬的映襯下顯得單薄,背脊卻挺得如同青松。
他毫不畏懼地迎上那噴火的目光,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清晰無比︰
“張大人!下官並非無端生事!此二卷疑點重重,絕非個案!事關科舉公正,國朝掄才大典之清白!若真有舞弊巨禍而我等竟失察,玷污聖听,敗壞國本,那才是萬死莫贖,真正擔待不起!下官懇請大人,依制啟動磨勘復核!”
“磨勘復核?”
張之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道︰
“就憑你這些捕風捉影的‘感覺’?沈大人,你的感覺,就是證據嗎?拿不出真憑實據,便是公然擾亂閱卷秩序,動搖人心!本官看你是連日的勞累,昏了頭了!”
“下官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沈臣清的聲音陡然拔高,撕裂了至公堂內壓抑的空氣,帶著一無所有之人的破釜沉舟和讀書人最後的決絕!
“若磨勘復核之後,證實是下官錯了,誣陷了清白舉子,擾亂了大典,臣清甘願領受極刑,千刀萬剮,以死謝罪,以正視听!”
死寂。
徹底的死寂籠罩了至公堂。
所有考官都瞪大了眼楮,難以置信地看著堂中那個身形單薄卻爆發出驚人能量的七品編修。
以死明志?在這渾濁的官場,人人都精明算計著進退得失,竟還有如此不識時務、不惜己身的蠢直之人?
張之敬的眼角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強壓下的怒火幾乎要沖破理智。他猛地一甩袖袍︰
“哼!本官看你是讀書讀得迂腐了!瘋子!此事休要再提!所有人,繼續閱卷!”
他轉身欲走,企圖用強權將這危險的苗頭徹底掐滅。
然而,沈臣清今日已將身家性命悉數押上,豈會退縮?
他竟猛地踏前一步,聲音更加激昂,如同孤臣孽子泣血而呼︰
“張大人!下官並非請求!按《大明會典•禮部•科舉條》,考官疑舞弊,有權呈報,請求啟動復核!流程所在,制度昭然!今疑點確鑿,非臣清一人之感!下官正式提出︰本次會試,存在重大舞弊嫌疑!懇請立即暫停閱卷,依制進行磨勘核查!”
他的話語如同磐石,重重砸在地上,引用的律法規條更是讓張之敬身形一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