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如淬了冰的剃刀,刮過楊寅布滿煙灰、汗漬和幾道細小血痕的臉頰,帶來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痛楚。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滾燙的砂礫,灼痛的肺部劇烈地抽搐著,提醒著他在“悅來居”火海地獄中吸入的致命濃煙。但他不敢停,更不能咳出聲來!
他如同一條被逼到絕境、渾身浴血的孤狼,在金陵城這頭沉睡巨獸的筋骨縫隙間亡命穿行。
腳下是冰冷的屋脊瓦片,稍有不慎便可能滑落萬丈深淵;前方是深不見底的窄巷,如同巨獸的腸道,隨時可能吞噬一切。巡城兵丁燈籠昏黃的光暈如同鬼火,在遠處的街口游弋晃動,伴隨著鐵甲摩擦的“嘩啦”聲和壓低卻清晰的呼喝
“仔細搜!客棧跑掉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封鎖各門!嚴查可疑人等!”
一隊兵丁的腳步聲就在下方巷口響起!
楊寅猛地縮身,緊貼在飛檐投下的濃重陰影里,身體幾乎與冰冷的磚石融為一體。
他能清晰地听到兵丁們沉重的呼吸和佩刀踫撞的聲響,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劣質煙草和汗水的混合氣味。
燈籠的光暈掃過巷口對面牆壁的上緣,離他藏身的檐角只差毫厘!
他屏住呼吸,灼痛的肺部如同被烙鐵炙烤,額角的汗水混著煙灰滑落,刺痛了眼楮,卻不敢擦拭。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直到那隊兵丁罵罵咧咧地轉向另一條街道,腳步聲漸遠,他才如同離弦之箭般從陰影中彈出,足尖在濕滑的瓦片上一點,整個人如同大鳥般無聲地掠向對面更高一重的屋脊,落地時一個翻滾卸去沖力,帶起幾片碎瓦滾落。
“啪嗒!”
碎瓦落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什麼聲音?!”
“上面!房上有人!”
下方另一條巷子里立刻傳來警覺的呼喝和雜亂的腳步聲!
楊寅心頭一緊,暗罵自己大意!
他毫不猶豫,不再追求絕對無聲,而是將速度提升到極致!
在屋脊上縱躍狂奔,瓦片在腳下發出密集而急促的“ 噠”聲!
身後,燈籠的光束如同探照燈般掃射上來,幾支弩箭帶著淒厲的破空聲擦著他的腳踝釘在瓦片上,濺起幾點火星!
“什麼人!追!別讓他跑了!”
“放信號!”
尖銳的鳴鏑聲撕裂夜空!整個城東區域仿佛被驚醒!更多的燈籠火把在遠處亮起,犬吠聲此起彼伏,如同拉響了圍獵的號角!
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般緊追不舍!楊寅咬緊牙關,將肺部的灼痛和身體的疲憊強行壓下,眼中只剩下一個方向——城東!
土地廟後的小樹林!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柱國大人托付的重任所在,是同袍們可能還在等待的生路!
他猛地折向一條堆滿雜物、散發著餿臭氣味的死胡同,利用雜物堆的掩護,一個魚躍翻過矮牆,重重摔進牆外冰冷的泥地里!
他顧不上疼痛,爬起來繼續狂奔,將身後的追兵暫時甩開一個街區。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火焰,但那個匯合點的方位,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死死釘在他的意識里,支撐著他榨干身體最後一絲力氣,在追捕的羅網徹底收緊之前,亡命狂奔!
終于,那片熟悉的、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的小樹林出現在視野中。
土地廟破敗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楊寅沒有立刻現身,刻骨的戰場本能讓他如同鬼魅般伏在樹林邊緣一處高坡的亂石和灌木叢後。
他屏住呼吸,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穿透稀薄的夜色,仔細掃視著預定的匯合點——土地廟後牆根下那片相對平整的空地。
空無一人!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楊寅緊繃的神經。
預想中劫後余生的同僚身影、焦慮的等待、低聲的商議…
什麼都沒有!
只有風,像幽靈的手指,撥弄著枯枝敗葉,發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遠處,幾聲零星的犬吠有氣無力,更襯得這片小樹林深處如同被遺忘的墳墓。
土地廟那破敗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像一座墓地。
楊寅的心,猛地從胸腔沉墜下去,直落冰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竄遍全身,激得他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
不詳的預感!
那感覺如此強烈,如同無數條冰冷的、帶著倒刺的毒藤,驟然從四面八方纏繞上來,勒緊他的脖頸,扼住他的呼吸!
“難道…他們也…”
當這個可怕的念頭鑽入腦海時,他猛地甩頭,仿佛要將這念頭甩出去!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刺破皮肉,帶來一絲血腥味,也帶來一絲短暫的、冰冷的清醒。
冷靜!必須冷靜!
他強迫自己像一塊埋入凍土的頑石,將所有的驚惶、恐懼、悲憤死死壓在心底,唯有那雙眼楮,在黑暗中燃燒著最後的希望與警惕,如同受傷野獸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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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伏在冰冷的亂石與腐葉之間,身體與陰影融為一體,氣息壓得幾近于無。
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他必須靠近!必須確認!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深淵!就在他肌肉繃緊,準備冒險靠近探查時。
“沙…沙…噠…噠…”
一陣急促、雜亂、帶著明顯踉蹌的腳步聲,伴隨著如同破風箱般粗重而絕望的喘息,從樹林邊緣那條被荒草掩埋的小徑上傳來!
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亡命奔逃的倉皇!
楊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瞬間辨認出那個身影——錢沖!
此刻的錢沖,渾身浴血,那身精良的甲冑早已破爛不堪,露出里面被鮮血浸透的內襯。
他一手緊握著一柄卷刃的長刀,另一只手死死攙扶著一個幾乎站立不穩的文官——是使團中那位負責謄錄機密文書的李主事!
兩人形容狼狽到了極點,臉上糊滿了泥污、汗水和凝固的血跡,眼神渙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正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沖向土地廟後那片平坦的空地。
希望的火苗在楊寅心中猛地竄起!
“錢沖!”
兩個字幾乎要沖破他的喉嚨,化作一聲呼喝!他幾乎要站起身,向他們揮手示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股源自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近乎野獸般的直覺,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全身!
那強烈的危機感讓他全身汗毛倒豎!他硬生生將涌到嘴邊的呼喊死死咽了回去!
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按下,伏得更低,幾乎要嵌入冰冷的泥土里!瞳孔在瞬間縮成了針尖!
晚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就在錢沖和李主事兩人,帶著最後一絲希冀,踉蹌著踏入那片空地邊緣,距離土地廟那堵布滿苔蘚、搖搖欲墜的後牆僅僅只有幾步之遙的剎那——
空地邊緣那幾叢看似人畜無害、在夜風中搖曳的深草叢里!
土地廟那扇早已腐朽不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窗欞內!
“唰!唰!唰!”
七八條鬼魅般的黑影毫無征兆地暴起!
動作迅猛、精準、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們仿佛是從黑暗本身中凝聚而出!數道雪亮的刀光,在慘淡的月色下驟然亮起,劃破死寂的空氣,帶著刺骨的殺意,交織成一張致命的死亡之網,精準地罩向空地中央那兩個毫無防備的身影!
“噗嗤——!”
那是利刃撕裂皮肉、貫穿身體的沉悶聲響!
“呃啊——!”
錢沖的怒吼只來得及發出一半,便化作了瀕死的慘嚎!
他幾乎是憑借本能的最後爆發,猛地將攙扶著的李主事向後狠狠一推!
同時揮刀格開了正前方劈來的一道寒光!
然而,側面和背後,至少三把長刀,如同毒蛇的獠牙,毫無阻礙地、凶狠絕倫地捅進了他的身體!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魁梧的身軀猛地一僵!他口中噴涌出大股滾燙的鮮血,濺射在李主事驚恐扭曲的臉上!
那雙曾經堅毅、警惕的眼楮,此刻瞪得滾圓,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滔天的憤怒,以及最後一絲未能完成任務的深深不甘!
隨即,那具失去了所有力量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錢…”
被推開的李主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旁邊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貼地滑至,雪亮的刀鋒在他喉間輕盈而冷酷地一抹!
“嗤——!”
細微的割裂聲後,是鮮血噴濺的“嘶嘶”聲!
李主事所有未出口的呼救和恐懼都被瞬間截斷!
他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的布偶,軟綿綿地癱倒在地,身體還在神經質地抽搐著,眼楮卻已迅速失去了神采,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整個殺戮過程,快!狠!準!
從暴起到結束,不過幾個呼吸之間!
兩個剛剛還在亡命奔逃、帶著最後一絲生機的活人,就在楊寅的眼皮底下,在距離希望僅一步之遙的地方,變成了兩具尚有余溫、鮮血汩汩流淌的尸體!
那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濃烈得令人作嘔!
幾個黑影迅速上前,動作麻利得如同處理屠宰場的牲口。
他們毫不拖泥帶水,抓住錢沖和李主事的腳踝或手臂,如同拖拽兩袋沉重的垃圾,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兩道蜿蜒刺目的血痕,迅速消失在土地廟那扇如同巨獸之口的黑暗門洞內。
整個過程,除了刀刃破風、尸體倒地、拖拽摩擦的聲音,再無一絲多余的聲響!
楊寅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的血氣猛地從腳底直沖頂門!
眼前瞬間一片血紅,緊接著是令人眩暈的黑暗!憤怒!如同熔岩般灼燒髒腑的憤怒!悲痛!如同萬箭穿心般的悲痛!
深入骨髓的自責!完了!全完了!
匯合點竟然被敵人洞悉!這是一個精心策劃、守株待兔的死局!
是誰?是誰泄露了消息?!
還是撤離時有人被跟蹤而不自知?還是…使團內部出了叛徒?!
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陷入皮肉,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劇痛,成了他此刻維系理智的最後繩索。
沖出去!沖出去和這群畜生拼了!這個念頭如同惡魔的低語,瘋狂地撕扯著他的神經。
不能!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更劇烈的疼痛強迫自己像一塊沒有生命的頑石般,死死釘在冰冷的陰影里!
沖出去毫無意義!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禱!祈禱其他同僚因為迷路、因為躲避追兵、因為任何原因耽擱了,還未抵達這片死亡之地!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