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許,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大妥協。
楊寅不再多言,只是對著陳名夏僵硬的背影,無聲而鄭重地抱拳一禮。他深知這份默許背後,陳名夏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行動迅疾而隱秘。
楊寅動用了使團秘密攜帶的、原本預備用于特殊外交場合的貴重儲備。他精心挑選了一對通體無暇、溫潤如凝脂的羊脂白玉如意——此乃宮廷御制之物,價值連城,足以彰顯“誠意”。
又準備了五百兩壓得實實的、黃澄澄的金葉子,裝在特制的、毫無標記的紫檀木匣內。
他沒有親自出面,而是通過數日前在市井中物色到的一個可靠的、背景干淨的中間人,以“北地豪商欲拜碼頭”的名義,輾轉數道,最終將這沉甸甸的“拜帖”,悄然送進了阮大鋮心腹管家的私宅。
那管家是個精瘦的老狐狸,一雙三角眼總是半眯著。
當他打開紫檀木匣,看到那對在燭光下流淌著溫潤光澤的玉如意,再掂量著那盒沉甸甸的金葉子時,他那張刻板的老臉瞬間松弛,眼角眉梢都透出貪婪的笑意,連帶著那稀疏的眉毛都跳動了幾下。
他不動聲色地蓋上蓋子,眼皮都沒抬,只對著送東西的人含糊地說了句
“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心意阮老爺收到了。等著听信兒吧。”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金錢與珍寶的魔力,在金陵的權貴圈子里,永遠是最有效的通行證。效果之快,甚至超出了楊寅的預料。
僅僅三天後,一個尋常的午後。
悅來居略顯冷清的二樓樓梯口,守衛虎子攔住了一個身著禮部低階官服、神情倨傲的小吏。
那小吏鼻孔朝天,將一份蓋著鮮紅禮部大印、散發著淡淡墨香的正式諭旨,“啪”的一聲拍在樓梯扶手上,拖長了腔調,用帶著金陵官話的口吻宣道
“禮部諭令著京師使臣陳名夏、楊寅等,于明日巳時正刻,陛見!地點,武英殿!不得延誤!”
宣完,也不等虎子通報,便趾高氣揚地轉身下樓,靴子踩在木樓梯上發出刺耳的“ ”聲。
那聲音,在寂靜的二樓走廊里回蕩,像是一把鑰匙,終于插進了緊閉多日的宮門之鎖。
陳名夏聞聲沖出房門,看著虎子呈上的諭旨,雙手微微顫抖。
楊寅則站在他身後,目光沉靜地掃過那朱紅的印章,眼神深處,一絲銳利的寒芒一閃而過。
宮門將啟,但門後的,絕不會是坦途。
翌日,巳時正刻。
武英殿,這座曾經在洪武年間象征大明帝國無上權威的殿堂,在初夏的陽光下,依舊金碧輝煌得刺眼。
蟠龍金柱高聳,仿佛要撐破蒼穹,琉璃瓦頂流光溢彩,流淌著液態黃金般的色澤。
然而,當陳名夏與楊寅身著嶄新的欽差官服,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一步步踏上冰冷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磚地面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空洞感便如冰冷的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
殿宇依舊巍峨,卻仿佛失去了靈魂。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仿佛要掩蓋什麼的檀香,但在這香氣之下,敏銳的嗅覺卻能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混雜著隔夜酒氣和廉價脂粉的甜膩氣味。
侍立在丹墀兩側的太監宮女人數眾多,衣飾也算光鮮,但眼神卻像受驚的兔子般飄忽不定,儀態松散,透著一股心不在焉的懈怠。
殿內班列的朝臣們,冠冕堂皇,袍服錦繡,看似秩序井然。然而,那看似低垂的眼簾下,目光交錯間充滿了冰冷的算計與毫不掩飾的冷漠,嗡嗡的低語聲如同無數蒼蠅在耳邊縈繞,將本該莊嚴肅穆的朝堂,變成了一個嘈雜而壓抑的市集。
龍椅之上,弘光皇帝朱由崧臃腫的身軀幾乎要將那寬大的御座填滿。
明黃的龍袍包裹著他肥胖的身軀,緊繃繃的,仿佛隨時會綻開線頭。
他面色浮腫,眼袋深重發青,一雙渾濁的眼楮空洞無神,像是蒙著一層永遠擦不干淨的污垢,顯露出長期縱欲無度的疲憊與萎靡。
那頂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壓在他虛浮的頭上,他似乎很不自在,肥胖的身體在龍椅里不安地扭動著,仿佛那至高無上的位置是一張布滿針氈的刑椅,讓他坐立難安。
當陳名夏與楊寅昂首步入大殿中心,無數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間聚焦在他們身上。
好奇、審視、輕蔑、敵意…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這威壓並非來自皇權的威嚴,而是源于一種對“異類”的排斥和對既有秩序的維護。
第一步考驗,猝然而至,帶著刻意的刁難。
“大膽狂徒!”
一聲尖利的呵斥如同淬毒的匕首劃破殿內的嗡嗡聲。禮部尚書張捷,一個顴骨高聳、眼神刻薄的老者,率先從班列中踏出一步,手指戟指,聲音因刻意拔高而顯得刺耳。
“見天子竟敢不跪!爾等眼中還有沒有君臣綱常?!還有沒有上下尊卑?!此乃大不敬!該當何罪?!”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面更精彩!
他身後的幾名馬黨官員也立刻鼓噪起來,形成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陳名夏停下腳步,與楊寅並肩而立。
他清瘦的身軀在巨大的殿堂中顯得單薄,卻如勁松般挺拔,毫無彎曲之意。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檀香與腐敗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反而激起他胸中一股凜然正氣。
他朗聲開口,聲音清越,如同玉磬擊鳴,穿透了殿內的嘈雜,清晰地回蕩在梁柱之間
“下官陳名夏,乃大明永熙皇帝陛下欽差正使!永熙皇帝,乃先帝崇禎皇帝血脈,先太子朱慈霃殿下!奉正朔之命,持節出使江南,宣諭陛下恩德!君臣之禮,天地綱常,當行于正朔天子駕前!豈有正朔之使,屈膝于僭越之主之理?”
他引經據典,條分縷析,將永熙帝承繼大統的法理依據、崇禎帝傳位于太子那是天經地義,闡述得清晰無比,字字如金石擲地,不容辯駁。
殿內瞬間炸開了鍋!
“一派胡言!妖言惑眾!”
馬士英一系的官員如同被捅了馬蜂窩,立刻群起而攻之。
“弘光陛下乃神宗皇帝嫡脈,福藩之後,承繼大統,名正言順!有南京諸臣擁立詔書為證!”
一個侍郎模樣的官員漲紅了臉嘶吼。
“荒謬絕倫!弘光陛下繼位,乃人心所向,天下共知!爾等北來偽使,才是真正的僭越亂臣!”
“正朔在北!永熙陛下承先帝遺志,于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親率將士浴血抗虜,收復失地,方為我大明江山社稷唯一的希望所在!”
陳名夏面對潮水般的攻訐,毫不畏懼,反而踏前一步,聲音更加高亢激越,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悲壯與堅定。
“爾等偏安于這江南一隅,醉臥于秦淮笙歌,坐視北地生靈涂炭,山河破碎!有何面目在此妄稱正統?!有何資格質問忠良?!”
他本就學識淵博,口才便給,此刻為𥕜衛心中至高無上的信念,更是氣勢如虹,引經據典,詞鋒犀利如刀,將對方那些蒼白無力的擁立理由駁斥得體無完膚。
一時間,他那清瘦的身影仿佛迸發出巨大的能量,竟壓得殿內喧囂為之一滯,不少反對者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眼看在法理和道義的辯論上漸落下風,兵部尚書阮大鋮陰惻惻地接口,聲音不高,卻如同毒蛇吐信,直指核心,試圖將水徹底攪渾。
“太子殿下早已在京師殉國!尸骨無存!京師所立,誰知真假?焉知不是魏淵那跋扈武夫,挾持一少年,行那王莽、曹操之事,假借太子之名以令天下?!”
他狹長的眼楮閃爍著狡詐的光芒,目光在陳名夏和楊寅身上來回逡巡。盡管他收了錢,可在阮大鋮看來,他收的只是見面的錢,其他事與他無關。
一個蓄著山羊胡、眼神閃爍的御史也跳出班列,厲聲喝道
“阮閣老所言正是!就算你們說得天花亂墜,引經據典!誰又能證明?!”
他手指幾乎要戳到陳名夏的鼻尖。
“誰能證明那遠在京師龍椅上坐的,就是真正的先太子朱慈霃?!魏淵權傾朝野,只手遮天!他隨便在民間找個年歲相仿、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說是太子,天下人就都得信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故意提高了聲調,環視四周,試圖煽動情緒。
“前些時日,我金陵城內,還冒出過好幾個自稱是先太子殿下的人呢!個個說得有鼻子有眼!結果如何?最後不都被查明是些市井無賴、騙子流寇?!你們又如何自證清白?!拿出鐵證來啊!”
“對!空口無憑!拿出證據來!”
“就是!紅口白牙就想混淆視听?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又一個冒牌貨!”
“拿出真憑實據!否則就是欺君之罪!”
質疑的聲浪再次洶涌而起,這一次,直接指向了永熙皇帝身份的真偽,直擊使團此行最核心、也最難以完全自證的軟肋。無數雙眼楮死死盯住陳名夏,帶著幸災樂禍的逼迫。
陳名夏對此早有預料,胸有成竹。他面色沉靜,正欲從懷中取出那份由數位在北方的前朝遺老重臣、避難的宗室成員親筆簽名畫押、詳細描述太子容貌特征與舊事的證詞文書,以及太子隨身信物的拓印圖樣。
“行啦——!”
龍椅之上,一直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事外的弘光帝朱由崧,終于被這沒完沒了的爭吵徹底耗盡了最後一絲耐心。
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沉悶的響聲,皺著眉頭,那張肥胖浮腫的臉上寫滿了極度的厭倦與不耐,如同一個被吵醒的、脾氣暴躁的孩童。
他用力地揮了揮手,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宿醉未醒的沙啞,粗暴地打斷了這場在他看來既無聊又頭痛的爭論
“嘰哩哇啦!嘰哩哇啦!吵吵嚷嚷,沒完沒了!听得朕腦仁兒都要炸開了!煩死個人!”
他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眯縫著渾濁的小眼楮,努力辨認了一下階下那個挺立的身影。
喜歡明末封疆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明末封疆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