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劉宗敏的秉性,更知道這支龐大的軍隊內部山頭林立,劉宗敏、田見秀、李過等人與其說是他的部將,不如說是實力強大的“合伙人”,各有各的班底,各有各的盤算。
所謂的“軍紀”,在巨大的財富和權力誘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他需要這些悍將為他攻城略地,此刻也只能暫時容忍。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快,將目光投向北方,聲音轉為嚴肅
“好了!定州已下,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全軍開拔,目標——涿州!直逼京師!務必搶在狗皇帝調集援軍之前,拿下京城!”
三月初九正午
涿州城
與定州的慘烈不同,涿州城此刻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和恐慌之中。
城門緊閉,城頭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一些穿著雜亂號衣、甚至只是普通百姓服飾的守軍,個個面無人色,握著簡陋兵器的手都在發抖。
真正的官軍,在得知定州失陷、闖軍前鋒已近在咫尺的消息後,早已在守將的帶領下,裹挾著府庫的錢糧,連夜棄城而逃了!
留下這座空城和數萬驚恐無措的百姓。
就在這絕望的時刻,一個身影登上了涿州城最顯眼的南城門樓。
他叫高天銘,四十余歲,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直裰,面容清 ,眼神卻異常堅定。
他是涿州城有名的鄉紳,世代書香,家資頗豐。此刻,他身邊站著十幾個同樣面有憂色但眼神堅定的鄉老。
“涿州的父老鄉親們!”
高天銘的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死寂的城頭傳開。他指著城外官道上尚未散盡的、官軍潰逃時留下的狼藉痕跡,痛心疾首
“看看!這就是我們指望的朝廷官軍!賊寇未至,他們便聞風喪膽,棄城而逃!丟下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任人宰割!”
城下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臉上充滿了迷茫和恐懼。
“但是!”
高天銘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朝廷可以棄我們!官軍可以逃!我們卻不能坐以待斃!這里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是我們的父母妻兒所在!李闖賊寇是什麼人?他們一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定州慘狀,想必大家都有耳聞!若讓他們進了涿州城,我們的家財會被搶光!我們的妻女會被凌辱!我們的性命會如同草芥!我們所有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的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涿州百姓的心上,激起了他們最原始的恐懼和對家園的眷戀。
“與其引頸就戮,不如奮起一搏!”
高天銘猛地張開雙臂,指向身後。
“某不才,願散盡家財!變賣田產!已購得糧草兵刃!願與我涿州熱血男兒,共組護城義軍!守衛家園,保護妻小!”
隨著他的話音,城門內側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座小山般的糧食口袋,旁邊是成捆的刀槍,大多是粗劣的民間武器和簡易的盾牌。
幾十個由高家僕役和受過他恩惠的青壯組成的核心隊伍,手持武器,昂首挺胸地站在糧草旁。
“鄉親們!是男人就站出來!拿起武器!為了我們的家!為了我們的親人!跟闖賊拼了!”
高天銘聲嘶力竭地呼喊,蒼老的聲音在城頭回蕩。
短暫的沉寂後,人群開始騷動。有血性的青壯被激起了血氣,想到家中的父母妻兒,眼神逐漸變得凶狠。
一個、兩個、十個、百個……越來越多的人走出人群,默默地走向那堆武器。
他們中有農夫,有伙計,有書生,甚至還有半大的少年。七百余人,拿著鋤頭、鐮刀、菜刀、削尖的木棍……
在高天銘和幾位鄉老的帶領下,用血肉之軀和簡陋的武器,倉促地填補了官軍逃跑後留下的巨大真空。
他們將糧食搬上城頭,加固城門,用石頭和磚塊堵塞街道。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赴死的悲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絕望勇氣,在涿州城頭彌漫開來。
三月初九夜
涿州城外
劉宗敏部悍將谷可成率領的數千闖軍前鋒,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兵臨城下。
看著城頭那稀稀拉拉、裝備簡陋的守軍,谷可成臉上露出殘忍而輕蔑的笑容。
“媽的,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也敢擋老子的路?”
他啐了一口唾沫,拔出腰刀。
“弟兄們!破城就在今夜!殺進去!金銀財寶,女人糧食,隨你們搶!給老子殺——!!!”
震天的喊殺聲瞬間撕裂了涿州寧靜的夜空!如同潮水般的闖軍士兵,扛著簡陋的雲梯,向著涿州城牆發起了猛攻!箭矢如飛蝗般射向城頭!
高天銘和他的七百義軍,爆發出了驚人的勇氣!
他們用石頭砸,用滾木撞,用開水燙,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抵抗。
城頭上,不斷有人中箭倒下,慘叫聲不絕于耳。但沒有人後退!高天銘揮舞著一柄長劍,在城頭奔走呼喊,激勵士氣
“頂住!鄉親們!為了涿州!為了家人!頂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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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勇氣無法彌補絕對的差距。
義軍缺乏訓練,武器粗劣,面對如狼似虎、身經百戰的闖軍精銳,防線很快被撕開數道口子。
雲梯架上了城牆,凶悍的闖軍士兵如同猿猴般攀爬而上!
“殺啊!城破了!”
谷可成狂笑著,親自帶隊沖上了一個突破口。
最後的巷戰爆發了!
義軍們依托著街壘和房屋,與闖軍展開了慘烈的搏殺。每一寸土地都在流血!高天銘身邊最後的親隨一個個倒下,他自己也被幾支長矛逼到了城門附近。
“賤種!骨頭還挺硬!”
一個闖軍小頭目獰笑著,一刀劈飛了高天銘手中的長劍,幾名士兵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倒在地,用粗糲的麻繩捆了個結實。
“呸!狗賊!”
高天銘掙扎著,一口血痰吐在那頭目臉上。
“媽的!找死!”
頭目暴怒,狠狠一腳踹在高天銘胸口,將他踹得幾乎背過氣去。
“把他給老子吊起來!吊在城門上!讓城里那些不知死活的賤民都看看,反抗咱闖王的下場!”
高天銘被粗暴地拖拽著,懸吊在了剛剛被撞開的涿州南城門之上!
繩索深深勒進他的皮肉里,窒息的痛苦和胸口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冰冷的夜風吹拂著他散亂的頭發和染血的青衫。
彌留之際,他模糊的視線透過城門洞開的縫隙,望向城內。
他看到的是地獄般的景象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闖軍士兵如同出籠的野獸,瘋狂地砸開每一戶緊閉的大門,搶奪著一切值錢的東西,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男人的怒吼和慘叫,女人和孩子的哭嚎,響徹夜空。
然而,就在這片人間煉獄的背景下,高天銘那逐漸渙散的目光,卻捕捉到了一些讓他心如刀絞、又感到無比荒誕和悲涼的一幕。
一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貧苦百姓,臉上竟然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甚至是……期待的神情?
他們畏畏縮縮地躲在街角,當看到打著“闖”字旗號的隊伍經過時,有些人竟然……跪了下去?
甚至有人小聲地、帶著一絲怯懦的歡呼
“闖王來了……闖王來了……不納糧了……”
就在這時,一支更加龐大、裝備更精良的隊伍,簇擁著一面巨大的、在火光下獵獵招展的“闖”字王旗,緩緩開進了城門。
在旗幟下方,一匹雄健的烏騅馬上,端坐著一個頭戴氈笠、身披斗篷的身影。
那身影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高大而威嚴,正微微側頭,似乎在听著身邊將領的匯報。
他並未看向城門上懸掛的“螻蟻”,目光平靜地掃視著這座剛剛陷落的城池和那些跪伏在地的貧苦百姓。
那就是……闖王李自成?
高天銘的嘴唇翕動著,想發出最後的吶喊,想質問蒼天,想痛斥這世道的不公和百姓的愚昧……
但最終,所有的力氣和意識,都隨著那冰冷的繩索,徹底抽離了身體。
他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那面巨大的“闖”字王旗在涿州城頭緩緩升起,取代了曾經的大明日月旗。
而城下,是依舊在燃燒的房屋,是依舊在發生的暴行,以及……那些對著“闖王”旗幟跪拜下去的、麻木而卑微的身影。
一滴渾濁的淚,無聲地從高天銘失去神采的眼角滑落,滴落在涿州城下冰冷的土地上。
他的頭顱,無力地垂了下去,像一片枯葉,懸掛在象征著他忠誠與抗爭的城門之上,在血色與火光交織的夜幕中,微微搖晃。
三月十二夜
山海關外驛道
一輪冷月高懸,將關城巍峨的剪影和蜿蜒的驛道照得一片清冷。空氣中彌漫著初春深夜的寒意和塵土的氣息。
山海關副將陳勇,帶著數百名本地守軍,如同標槍般肅立在驛道兩旁。
他們盔甲整齊,刀槍出鞘,火把在夜風中 啪作響,將每個人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氣氛肅殺凝重,如臨大敵!並非防備敵人,而是迎接一支……讓他們從心底感到敬畏甚至恐懼的隊伍。
道路中央,臨時用木板和石塊搭起了幾個簡陋的長桌。
上面堆滿了用大籮筐盛放的、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餅子,以及一桶桶剛從附近井里打上來的、冰涼刺骨的井水。
旁邊還堆著一些草料。這就是他們能為那支即將到來的大軍,準備的所有“犒勞”。
“都打起精神來!”
陳勇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督師大軍片刻即到!動作要快!遞水,遞餅,加草料!不許喧嘩!不許耽擱!”
士兵們齊聲應是,但握著兵器的手心卻微微出汗。
他們知道即將經過的是誰,剛剛在遼東打得建奴丟盔棄甲、生擒豫親王的遼東督師魏淵!還有他麾下那支威震天下的關寧鐵騎!
時間一點點流逝,只有風聲和火把燃燒的聲音。
突然,地面開始傳來極其細微的、有節奏的震動!緊接著,這震動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密集,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擊在大地上!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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