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的隱蔽山谷中,高山右近次郎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訓練著龐大的信徒武裝。
他借鑒了魏淵的建議和荷蘭人的戰術,創造性地演練著“三段擊”的變種最前排是手持削尖竹槍、鐮刀甚至草叉的健壯農夫,他們唯一的任務是虛張聲勢,吸引敵人火力。
中間則隱藏著經過初步訓練、手持火繩槍的信徒火槍手,他們在前排的掩護下,听令進行致命的齊射;最後一列,則是手持真正刀劍、由百武賢兼、小西行景等帶來的精銳浪人武士,他們如同潛伏的獵豹,在火槍齊射打亂敵陣後,發起雷霆萬鈞的反沖鋒!
這種混合了狂熱信仰、簡陋武器與有限精銳的打法,雖顯粗糙,卻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這是魏淵為即將到來的殘酷大戰準備的“奇兵”。
平戶,已從一座城池,化身為一座熔爐,一座鍛造反抗意志與戰爭利器的沸騰熔爐。它吸引著仇恨,燃燒著希望,轟鳴著準備迎接更大的風暴。
當平戶熔爐轟鳴之時,千里之外的江戶城,象征德川幕府權力核心的大奧深處,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大廣間內,燭火在精雕細鏤的金漆屏風上投下搖曳不安的影子。
德川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光端坐于上段之間,身著威嚴的直垂禮服,臉色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名貴的刀柄幾乎要嵌入手掌的皮肉之中。
那份由狼狽逃回的岡部忠正呈上的、詳細描述細川尚興如何被生擒、一千五百大軍如何潰敗的奏報,此刻正像燒紅的烙鐵般燙在他的心頭。
老中筆頭酒井忠勝匍匐在地,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將奏報中最恥辱的部分念完“明國武士,單騎破陣,如入無人之境。少主、少主尚興殿下,力戰不敵,為賊所執。”
他念到最後,聲音幾不可聞。
“砰!”
家光猛地一拳砸在扶手上,堅硬的紫檀木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燭火一陣狂跳。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
他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如同冰刀刮過骨縫,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
“六萬石!區區六萬石的彈丸小藩!竟敢生擒我譜代重臣之子?!還擊敗了一千五百細川精銳!這消息若是傳遍天下,我德川家關原合戰奠定的基業,豈不是要淪為全天下的笑柄!柳生!”
他突然厲喝。
陰影中,如同融入黑暗本身的柳生宗矩微微躬身
“在。”
這位統領天下忍者的“劍術將軍”,此刻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明國勇士單騎破陣、生擒敵酋的傳聞,如同幽靈般在江戶的武士階層中流傳,動搖了他們對自身武勇的絕對信心,一種名為“恐懼”的心魔正在悄然滋生。
“剿!”
家光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但如何剿?幕府內部瞬間分裂為兩股激流。
譜代重臣、以鐵腕著稱的松平信綱猛地踏前一步,聲音洪亮如鐘
“將軍明鑒!平戶之亂,已非癬疥之疾,實乃動搖國本之癰疽!當以雷霆之勢,九州總討伐!令薩摩島津氏水軍即刻封鎖九州西海,斷其外援!命熊本細川家剩余兵力為前鋒,戴罪立功!同時,由幕府親遣旗本精銳八萬,水陸並進,直搗平戶!務必將松浦英介凌遲處死,將所有切支丹邪教徒釘死在十字架上!至于那明國人…”
他眼中閃過狠厲的光芒。
“生擒活捉,押解江戶,凌遲三千刀以儆效尤!用他的血,洗刷細川之恥,重振幕府天威!”
這番殺氣騰騰的剿滅之策,立刻贏得了一批強硬派譜代大名的附和。
然而,外樣雄藩仙台藩主伊達政宗,這位歷經戰國風雲的“獨眼龍”,卻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僅存的獨眼掃過群情激憤的譜代們,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閱歷沉澱的沙啞
“信綱大人好大的殺氣。八萬旗本傾巢而出,聲勢固然駭人。可諸位是否忘了,那平戶藩背後站著的,是誰?”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
“是那個能單騎生擒細川少主的明國凶神!若我們將平戶逼至絕境,使其徹底倒向明廷。諸位,是想讓九州沿海,重現元寇來襲時的慘狀嗎?”
政宗的話如同冷水澆頭,讓一部分人冷靜下來。忽必烈侵日的恐怖記憶,深深刻在每一個日本人的骨子里。
政宗繼續道
“細川少主固然要救,但不必急于一時,更不必以傾國之力行險。當務之急,是先穩住局勢,分化瓦解。可先派密使,以重金贖回忠隆少主,示敵以緩。同時,暗中調兵遣將,聯絡九州諸藩,尤其是那些並非鐵板一塊的外樣大名。待時機成熟,或可借刀殺人,或可雷霆一擊。與其硬撼明國鋒芒,不如以‘和談’為名,行緩兵之實,待其內部生變,再一舉蕩平!”
這是老謀深算的懷柔之策。
大廣間內頓時陷入激烈的爭吵,剿滅派與懷柔派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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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的德川家光,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陰鷙的目光在爭吵的臣子臉上掃過。平戶的羞辱、細川的無能、明國的陰影…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騰。
最終,一股暴戾的殺意徹底壓倒了其他考量。
“夠了!”
家光猛地站起,腰間的佩刀“ 啷”一聲出鞘半尺,寒光刺目!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手臂一揮,名貴的金漆燭台應聲被鋒利的刀刃斬斷,燃燒的蠟燭滾落在地毯上,瞬間點燃了一小片火焰!
“發兵!”
家光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傳令!集結旗本、譜代及九州諸藩之兵,水陸並進,目標平戶!總兵力,二十萬!”
這個數字讓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他冰冷的目光射向松平信綱
“告訴薩摩的島津忠恆,他的水軍若放跑一艘支援平戶的船,提頭來見!破城之後。。。”
家光的聲音充滿了殘忍的快意。
“所有切支丹,無論婦孺,皆釘十字架!松浦英介,凌遲!”他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絲扭曲的笑意,仿佛在想象那個場景。
“至于那個明國人,告訴前線將士,生擒!本將軍要親自在江戶城千刀萬剮,活剮他三千六百刀!少一刀,行刑者同罪!”
最後,他陰冷的目光轉向陰影中的柳生宗矩
“派出‘亂波’(高級忍者),潛入九州。那些牆頭草,告訴他們,現在倒戈,既往不咎,還有封賞。若執迷不悟,平戶城破之日,便是他們闔族盡滅之時!”
這是釜底抽薪的毒計。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律,瞬間凍結了所有的爭論。剿滅派精神一振,懷柔派暗自嘆息。
一場規模空前的討伐風暴,在德川家光暴怒的意志下,正式拉開了序幕。無數信使帶著殺氣騰騰的朱印狀,沖出江戶城,奔向四面八方。
就在平戶城如同上緊發條的戰爭機器般高速運轉,江戶的討伐令如同烏雲壓境之時,一個不尋常的夜晚,一位身份特殊的訪客,悄然叩響了平戶城天守閣的門。
魏淵正在燈下與松浦英介、鄭森、田川七左衛門等人商議軍務,詳細听取著各方備戰的情況。
高山右近次郎匯報著信徒武裝的訓練進度,範•戴克則攤開海圖,分析著可能遭遇的薩摩水軍封鎖路線。
空氣凝重而緊張。
突然,有馬義次神色凝重地快步進來,低聲稟報
“主公,魏大人,城外巡邏隊發現一名可疑漁夫,自稱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魏大人,並出示了此物。”
他雙手呈上一件東西。
那並非金銀,而是一塊巴掌大小、溫潤潔白的琉球螺鈿漆牌,上面用極精細的工藝瓖嵌著海浪與飛龍的圖案,在燭光下流轉著幽光。
這是琉球王室成員才可能持有的信物!
魏淵眼神一凝,沉聲道
“帶他進來,避開耳目。”
片刻後,一名身材不高、渾身濕透、披著破舊漁夫簑衣的人被帶入密室。
當沉重的房門關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那人緩緩抬起頭,摘下濕漉漉的斗笠,又費力地解開了緊緊裹著的簑衣。
當簑衣褪下,露出里面的衣物時,密室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盡管衣衫襤褸,沾滿污泥,但那人內里穿著一件雖已破損、卻依然能看出原本華貴的赤黃色浮織綢衣,頭上戴著一頂被壓得有些變形、但形制獨特的牡丹花形金簪赤黃浮織冠!
“尚賢?!”
見多識廣的田川七左衛門失聲驚呼。他曾隨父親在琉球貿易生活過一陣子,對琉球王室的服飾禮儀極為熟悉。眼前之人,正是琉球國王尚豐的小兒子,王子尚賢!
尚賢王子,這位曾經身份尊貴的年輕人,此刻面容憔悴,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唯有一雙眼楮,燃燒著刻骨的悲憤與不屈的火焰。
他無視了松浦英介等人驚愕的目光,踉蹌一步,猛地跪倒在魏淵面前,雙手高高捧起一卷被油布層層包裹、卻依舊透出暗紅痕跡的絹帛。
“大明上國將軍!平戶英介大人!”
尚賢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琉球口音,卻字字泣血。
“琉球亡了!雖存社稷之名,實已淪為薩摩藩俎上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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