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遠,既是在此時,進入的長城邊塞。
他化妝成為一個進入匈奴榷市,與匈奴人交易的商人,帶著幾個僕從,推著幾車匈奴的皮毛,從雲中城以西的固陵塞進入長城之內。
進入關塞後,韓遠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漢朝在清理道路上的障礙物和碎石。
僅僅是這個發現,就足以讓韓遠知道——漢朝對匈奴的進攻,確實已經迫在眉睫!
但,望著道路兩側往來穿梭的工人以及不時出現的巡邏軍隊。
韓遠將自己的頭顱低下。
他到現在,都依然是漢朝的通緝犯!
他很害怕,被人認出來。
對漢朝的天羅地網,韓遠有著無比深刻的記憶。
想當年,他還是這個體系中的一員呢!
所以,韓遠非常清楚這個系統的運作方式和反應速度。
毫不夸張的說,假如他企圖靠近官衙或者地方上的鄉亭所在,那麼,就極有可能被人認出來!
有些基層的刀筆吏,為了一兩千錢的賞錢,能將一個殺人潛逃的游俠的模樣,記住十年!
至于,像他這種,被廷尉下了通緝令,懸賞爵位和黃金的逃犯。
只要被發現,立刻就會被逮捕。
正因為如此,韓遠才會深恨這個系統以及扎根在這個系統上的漢室王朝。
“若非是你們……”韓遠握緊了拳頭,在心里喃喃自語︰“我也不用逃亡匈奴,被發左 ,背棄宗族祖宗!一切都是你們的錯!”
在韓遠看來,他當年不過就是殺了幾個泥腿子而已。
算得個什麼事情?
他在匈奴,跟著‘主人’,這些年僅僅因為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殺掉的奴才和折磨而死的奴婢,數都數不清楚!
但那不僅僅沒有懲罰。
反而得到了他人的尊敬和敬畏。
可在這個該死的體系下,卻是‘刑無等級’!
列侯殺人也要償命!
即使,其所殺的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農夫!
“劉氏殘害士紳,天怒人怨,必不能長久……”韓遠抬著眼楮,望著自己的周圍,他看得分明,四處都是在勞作的平民與官吏。
“當今的小皇帝又好大喜功,窮兵黷武,這天下,已跟秦朝時一般了……”韓遠欣喜若狂的注視著這些變化︰“只待英雄豪杰,登高一呼,行陳涉項藉之事,然後,我大匈奴,就可以入主這如花的江山!而我,將成為大匈奴的功臣!”
至于這一天會不會發生?
韓遠非常肯定!
漢朝,已經頻臨極限了。
小皇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必然會加重百姓負擔。
于是,劉氏對上,沒有獲得士族貴族的擁護,對下,又惹怒了百姓。
他不滅,誰滅?
等到匈奴大兵進入長安,他就可以成為新朝的開國功臣。
徹底的洗白自己,還要堂而皇之的回到家鄉,耀武耀威。
“最好,再來個髡發易服!”韓遠在心里想著。
漢人視被發左 為奇恥大辱和夷狄的象征。
想要讓他們接受匈奴的統治,就必須摧毀他們的反抗精神。
讓他們也變成‘夷狄’。
“到時候,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韓遠在心里猖狂的大笑起來。
帶著這樣的自信,韓遠駕輕就熟的通過漢室的幾個關卡,進入了長城腳下的一個城鎮。
這是一個小型的城鎮,在最初,甚至只是一個小山村。
因為這些年的漢匈貿易興盛才發展起來。
鎮上都是從事漢匈貿易的商賈和商隊。
過去,韓遠曾來過這里與幾個為匈奴服務的商人街頭。
他記得清楚,當時這里車水馬流,人流攢動。
來自天下的商賈都匯于此地。
但如今,整個城鎮都是蕭條。
街道上的人流稀稀疏疏,少的可憐。
許多原本屬于匈奴人所收買的商人的店鋪,都大門緊閉,空氣中似乎充滿了不安的氣息。
這讓韓遠有些警惕。
但好在,走了幾步後,韓遠就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店鋪在開門營業。
店門口甚至還站著一個曾經與他在匈奴有過一面之緣的店鋪伙計。
這個店鋪是誰的來著?
哦,對了!
“是狄家的店鋪!”韓遠想了起來。
狄氏一直都與匈奴有著頻繁的往來,這個家族在過去二十多年里,一直在向匈奴源源不斷的提供著各種物資。
只要有錢,沒有什麼是他們不能出賣的!
幾個月前,狄氏準備悄悄的將一套漢室的《孫子兵法》,作價一千金賣給匈奴的右賢王。
可惜,這個交易最終沒能完成!
不然的話……
“大匈奴就也將出現自己的名將啊!”韓遠在心里扼腕嘆息著,同時詛咒著讓這個交易無法進行的漢朝體制。
這個該死的體制,完全照抄了暴秦的那一套。
管天管地還管士大夫君子們怎麼處置自己的家奴。
更是敲骨吸髓,連奴婢也要收稅!
完完全全的不為士大夫君子們的利益考慮一下。
它不僅僅攔著士大夫君子們為所欲為,還企圖限制和控制士大夫君子!
完全就是該死!
這樣想著,韓遠就帶著人來到了那個店鋪前,壓低了聲音,對那個站在門口的伙計問道︰“貴店店主可在?吾有一批貨物要出手……”
那人聞言,看了看韓遠,狐疑了片刻後,答道︰“在的……敢問尊客要出手些什麼貨物?”
“馬皮十一張,羊皮一百一十一張,此外還有狐皮七十一張……”韓遠照著早就約定好的聯絡暗語答道。
那人微微一愣,隨即就笑道︰“啊呀,快快請里面請,我家店主在後堂與您詳談……”
說著就熱情的請著韓遠一行人入內,還招呼著伙計,幫忙牽拉牲畜。
韓遠笑著走進門內。
那伙計緊隨其後,鞠躬彎腰的將韓遠請到一個在布簾後的房間。
一進門,韓遠立刻就發現不對勁了。
因為,里面出現的根本不是什麼商人。
而是七八個彪形大漢。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拿著武器,虎視眈眈的看著自己。
“糟糕!”韓遠心里大叫不好以為遇到了專門宰客的游俠。
這種游走在市集之中,專門敲詐商人,甚至綁架和截殺商人的游俠團伙,近年來出現了許多。
好在,這些家伙通常是要財,不要命。
只要不反抗,一般不會有麻煩。
于是,韓遠露出一副大多數膽小的商人都會有的模樣,戰戰兢兢的道︰“諸位丈夫,諸位豪杰,請不要害我性命……財務與貨物,我雙手奉上,絕不會報官……”
“哈哈哈……”一個為首的漢子听了哈哈大笑起來。
他拍拍手掌,頓時,從左右兩側的隔牆里,沖出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
“拿下!”那人笑著下令。
頓時,明晃晃的刀劍就被架到了韓遠的脖子上。
然後,韓遠听到了門外傳來了廝殺聲。
那是他的隨從遇到了忽然的襲擊。
廝殺聲在片刻後就停歇了下來。
一個什長模樣的漢軍軍官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走了進來,對著那個為首的大漢拱手道︰“尹校尉,所有匈奴細作皆已格殺!”
他將那個人頭丟在地上,吐了唾沫,然後接著道︰“請校尉下令!”
“善!”名為尹校尉的漢子笑著點點頭︰“辛苦雲中郡的諸君了!”
“為天子效死,這是應該的!”那什長行了個軍禮說道。
尹校尉拿著刀柄,走上前來,托起韓遠的下巴,看著還在企圖想辦法蒙混過關的韓遠,嗤笑著道︰“韓子瑕,別裝了……”
韓遠聞言,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
子瑕,正是他的表字。
爾雅曰︰遠者,瑕也。
但問題是,除非能抓他到廷尉衙門,找出廷尉的檔案,不然,現在應該是沒有人能一口道破他的來歷的!
除非……
他們早就知道自己要來……
“三天前,吾就已經知道你將入關!”尹校尉拿著刀柄,敲了敲韓遠的頭顱,笑著道︰“是不是很意外呢?”
“十余年前,你擔任大漢臨豐縣縣尉,期間,貪贓枉法,濫殺無辜,為監郡御史所彈劾,並下獄,但你買通獄卒,逃亡出關,亡命匈奴,甘坐夷狄之奴!”尹校尉拍著他的臉頰,說道︰“爾的檔案,可是至今都還在廷尉那里保留著,按律,當腰斬棄市!”
“還要夷三族!”
“忘了告訴你了……”尹校尉忽然獰笑著道︰“在確認汝投敵後,吾就已經親手將爾的子嗣,送上斷頭台!”
“你……”韓遠終于激動起來,掙扎著亂動︰“我的罪是我的,與我的家人何干?”
尹校尉舔了舔嘴唇,然後,嚴肅無比的以一種神聖的口吻道︰“法如是而已啊!”
“帶向去!”尹校尉冷著臉道︰“給他嘴里塞上布條,別讓他自殺!”
“等回到長安,吾還要親手料理此 呢!”尹校尉下令道。
“諾!”左右都是轟然唱諾。
“好了,我們準備一下,去固陵那邊,繼續等待另外一只羊羔自投羅網吧……”尹校尉笑著道。
“諾!”左右都是笑著說道。
韓遠被人捆綁住手腳,在被塞進一團布條之前,韓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大聲問道︰“尹校尉!你能否讓我做個明白鬼!?到底是誰出賣了我?”
尹校尉聞言,轉過身來,微微一笑,道︰“當然是你的匈奴主子嘍!”
馬邑之戰後,跟漢室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的匈奴貴族,簡直是不要太多了。
尤其是尹稚斜的孽子烏維死後,大批的匈奴貴族都對單于庭深感失望。
他們雖然不可能站出來反對單于庭。
但是,悄悄的將一些情報賣給漢室,或者給漢室行些方便,卻是許多人都願意做的。
當然,現在,漢家最準確和最好的情報來源,還是單于的‘漢朝問題專家’,已經榮升為右大當戶的且渠且雕難。
這韓遠以及其他幾批受命于不同的匈奴貴族,想要偷偷摸摸的進入漢朝偵查的細作的底細,都是那位大漢之友提供的情報。
不得不承認,此人提供的情報,準確而詳細。
真是讓他和他的部下,省了好多功夫!
更為漢家,抓捕了好幾個叛逃匈奴的賊臣!
韓遠聞言,卻是心如死灰。
他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他辛辛苦苦,忠心耿耿的為匈奴的霸業前驅,甚至冒著危險,來到長城內打探情報。
結果,卻被‘自己人’,還是屬于主人級別的匈奴貴族出賣!?
這……
叫他如何相信?
但是……
事實擺在眼前——假如不是有人出賣,這些漢朝的官差是怎麼知道他的底細,還能提前在這里蹲守的?
這個事實幾乎讓他當場崩潰,幾近瘋癲。
“呸!”尹校尉路過韓遠身邊,朝被堵住了嘴巴,捆住了四肢的韓遠吐了一口口水︰“被發左 ,認賊作父,韓氏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孽種!?”
………………
走出大門,尹校尉望著外面的藍天白雲,從懷里掏出一本小冊子,說道︰“去固陵前,我們先去一趟陽壽,陽壽縣有個姓馬的家族,他們家有個佷子,在給匈奴人當奴婢,我們去將他們清理掉吧!”
左右卻都有些遲疑了。
一個明顯是尹校尉的親信的男子小心的道︰“大兄,吾等此行,已經殺了上百人了,再這麼殺下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什麼不妥?”尹校尉問道︰“為國鋤奸,這是臣子的本分!更何況,吾尹齊是繡衣衛校尉,天子之爪牙與耳目!有些人,天子不方便趕盡殺絕,但當臣子的,豈能讓君父為了這些螻蟻一樣,想要兩頭下注的蛀蟲苦惱呢?”
“更何況,按照漢律,他們也是當死無疑!”
“可是……”有人輕聲的道︰“您這樣做了,劉氏固然是輕松了,天子固然也是欣慰了,但您卻危險了啊!”
“殺戮過甚,必然結仇萬千,我听說,當今御史大夫晁錯的許多仇家都在私底下議論說︰假使晁錯失勢,一定要殺死他!就算他一直得勢,那也要在他死後,將他掘棺鞭尸!”
“您就不怕嗎?”
“我怕?當然怕!”尹齊轉過身來,道︰“誰又願意當個劊子手,被千萬的人痛恨呢?但是,這個世界,總有些髒事,是需要人去做的,總有些得罪人的事情,是需要人去做的。所以,商君知道自己會被車裂,但依然在秦國變法,吳子知道悼王一死,自己肯定也不會幸免,但依然主持楚國變法!”
“為君父之臣,想要為君父和國家盡忠,無非治世安百姓,馬上報家國以及藏在陰影里當個為君父清掃垃圾的清道夫!”
“我尹齊書讀的少,倘若去治理地方,大概會禍害百姓,于軍事也沒有什麼天賦,大抵為將要害人害己,于是,就只好做個清道夫,將這世上的骯髒官僚和害民士大夫以及叛國賊子掃清……”尹齊輕聲笑道︰“至于他人的議論與身後之事……商君縱然被車裂,但至今卻配享太廟!吳子被亂箭射殺,然而卻被武苑立像,四時祭祀!我死之後,肯定有仇家要毀我墳塋,燒我尸骨,但百年之後,肯定有人懷念我,紀念我!這就足夠了!”
“況且……”尹齊眨巴了一下眼楮︰“我又不是傻子!既然知道人家要毀我墳塋,燒我尸骨,那我在死前,就會囑咐家人,將我的尸骨和棺槨燒掉,省的被人拿來泄憤!”
“哈哈哈……”尹齊為自己的天才和機智感到自豪不已。
但左右的親信心腹,卻都是面面相窺,又尊敬不已。
老實說,繡衣衛諸校尉里,跟著尹齊的人是最苦的。
因為他一不貪污,二不攬權,三不護短。
他就像書上描繪的苦修士和道德君子一樣,行事為人,都是恪守著秩序和法律。
所以,大家就全部都只能拿死工資而得不到任何油水。
更可怕的是……
跟著尹齊,還要干最髒的活,做最麻煩的事情。
但……
大家依然忠心耿耿的追隨著他。
不就是因為,在這個看似平凡的男人身上,大家看到了公平、公正以及無私這樣的人格嗎?
這個世界上,貪官污吏和昏庸之輩,霸佔了權力。
若沒有像尹齊這樣的人出現,這個世界,這個國家,恐怕就要陷入永久的黑暗深淵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