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山峰上，道觀中，柴火漸漸熄滅。
&esp;四周的天色也在不知不覺之中暗了下來，空中細雨依舊朦朧，沉重的陰雲遮蔽了星輝，襯得這座破敗古觀更顯幽寂。
&esp;等到姚靈仙述說完畢之後，三人對立無言，整個屋子陷入長長的沉默之中。
&esp;良久，李柃才輕嘆道︰“原來你這二十年間竟有如此遭遇，為師不知，確實是苦了你了。”
&esp;如此境遇，即便是他自己易地而處，也未必見得能夠做得更好。
&esp;為人者常以自身為中心，所見所聞，所感所知皆是認知。
&esp;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同樣一件東西，也會產生不同的認知。
&esp;李柃清楚這一點，所以即便無法完全理解離膺所思所想，也充分認可，這個弟子有自己的打算。
&esp;“然而你可曾想過，如此自作主張，將為師置于何地，將宗門至于何地？
&esp;我過去對你的教誨，難道全都忘記了嗎？”
&esp;李柃帶著幾分失望看向離膺，有苦衷並不是做錯事的借口，也無法切實解決問題。
&esp;離膺道︰“未曾敢忘。”
&esp;他幽幽說道︰“師尊早年便教誨我們，人生在世，當以良心為本，正所謂大道守中，不失偏頗，這固有之良心便是我等道心之由來。
&esp;凡修士者，或奮發于草莽，獲得緣于洞府，皆承人文道德之恩典，奉天生地養之惠澤，所以報天者，卻無一物。
&esp;故，吾輩修士當虛懷若谷，如履薄冰，方可避劫消災，平安證道。”
&esp;李柃道︰“既然知道如此，為何還要那麼做？”
&esp;離膺道︰“當然是因我認為這般無錯！”
&esp;李柃道︰“無錯？大錯特錯！”
&esp;離膺道︰“敢問師尊，我錯在何處？”
&esp;李柃道︰“你一錯者，錯在起了不該有的貪念，以自己微薄之力跳入凶險殺局，咎由自取是也。
&esp;二錯者，錯在進退無度，既然已經僥幸得到了機緣，還不懂得見好就收，及時退回北海以求自保。
&esp;所謂不願拖累為師，拖累宗門，固然也有幾分真心實意在，但你捫心自問，是否還有貪婪作祟，不願意放棄那份機緣？
&esp;三錯者，錯在自恃過高，兵行險著，賭性是也。
&esp;你所仰仗者無非便是從閆永年那里獲得的機緣，他為化神大能，已證道果，神通法力的確並非尋常可比，但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會突然殞落在那里，這背後又是何方高人在爭鋒相斗，除了神龍教和游仙島的那個對頭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危險存在？
&esp;我早告訴過你，莫要小覷天下英雄，玄洲這邊的水太深，連為師都不敢輕易涉入其中，唯恐避之而不及，你又何苦要自己跳下去！”
&esp;“呵呵……哈哈哈哈……”離膺悵然笑了起來。
&esp;“原來師尊是這麼想的嗎？”
&esp;他似陷入了沉思。
&esp;“我早年只是北海世俗一凡民，雖說生在世家，鐘鳴鼎食，但卻為庸常之輩，得遇機緣，方才被選中送入宗門，深造栽培。
&esp;四十年間，平平無奇，終是因著舒師弟將行築基，師尊大賜恩典，授我以寶丹，方才僥幸得以褪凡。
&esp;我至今仍然感念師尊恩德，若非師尊，若非宗門，我不可能踏上修煉之途……”
&esp;陡然，他話鋒一轉，卻是質問道︰“但我的余生難道就真要止步于此，要做師尊眼中的守成弟子，平庸無奇的過完這一世嗎？
&esp;師尊說我錯在起了不該有的貪念，我不服！
&esp;憑什麼師尊便天縱奇才，開創道途，憑什麼師兄師弟輕松晉升，道法有成，我卻要如此平庸？
&esp;我離膺不甘平庸，不安流俗，冒險一搏，難道真的有錯？
&esp;師尊，這個世上，沒有人真的甘于平庸，甘居人下的，我想改變，何錯之有啊？”
&esp;李柃聞言，身軀微震。
&esp;離膺繼續道︰“我並不曾因妒生恨，也不會扭曲本心，我知我出身根骨如此，前程未來有限，怨不得任何人，所以不依不靠，獨身尋道，就是為了證明，我也能夠依靠自己拼搏和努力闖出一片天地。
&esp;您說我貪婪作祟……呵呵，沒有錯，或許我真的痴心妄想，貪上了本來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esp;但，這又何錯之有呢？
&esp;道途本就不易，有些別人唾手可得的東西，我等卻要耗盡一生心力，付出慘重代價才能得到，錯不在我等，而是在這賊老天啊！”
&esp;他說到這里，情緒漸斂，神色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至于是否自視過高，我早已經不是三歲小兒，不勞師尊記掛。
&esp;我也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既讓我等自立門戶，傳道于世，就是已經認可我等獨立自主之能力，何必又再操這份心呢？
&esp;倘若弟子此番所為拂了師尊心意，讓您不滿，我也只能抱歉，但聞香教我已有所安排，此間資糧，布局，自有主張，至多他年等我修煉有成，再來回報……
&esp;而若是我身死道消，也請師尊多多擔待，寬恕弟子自作主張之罪過吧！”
&esp;“你……你這孽障！”
&esp;李柃差點被氣個半死。
&esp;如今的離膺，擺明一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拼搏心態。
&esp;萬一此番所為得道成仙，晉升大能了呢？
&esp;他已經用自己的所作所為證明，自己已然結丹，走在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esp;將來成嬰，化身，當有自身之安排。
&esp;但偏偏，這麼說也的確有幾分道理。
&esp;他能結丹，就是最好的實踐，事實勝于雄辯。
&esp;若非豁出這條性命，舍得拿弟子門人，聞香教眾去賭上這一回，以他離膺之資質，至今仍然還只是修為百余年的平庸之輩，即便是在同為築基的修士中間，也是最為弱小和無用的一批人。
&esp;李柃對他的定位本來就是過渡，他真正寄以厚望，許以前程未來的還是池英庭那樣的天才之輩，那才有可能繼承他衣缽，把香道發揚光大。
&esp;如今的離膺不爭不搶，不哭不鬧，自己拿自己分家所得產業去拼搏，已經算是沒有辜負他百余年來諄諄教誨了。
&esp;但，這是賭啊！
&esp;拿自己，拿門派，拿弟子門人的前程命運一起去賭博啊！
&esp;當真以為說不牽扯宗門就不牽扯宗門，世間之事都由他安排？
&esp;李柃道︰“你也知道，有些別人唾手可得的東西，自己要耗盡一生心力，付出慘重代價才能得到，為何就不能試下無欲則剛！
&esp;上進固然無錯，但一個個的都不腳踏實地，爭先恐後，世間還不得亂套？
&esp;你可知道，你付出的代價當中，有多少是別人前程未來，有多少是宗門底蘊，做人不能如此不自量力啊！”
&esp;離膺巋然不動︰“師尊怎麼說都好，我心意已定，堅如磐石。”
&esp;李柃那個氣啊，頭頂都快要冒煙了︰“依我看，你是得逢奇遇之後整個人都飄了，根本沒把宗門法度和為師放在眼里！”
&esp;其實他也明白，世間之事並不是非黑即白。
&esp;自己不一定對，離膺不一定錯，孰是孰非，或許還真得看未來成就。
&esp;說不定，將來離膺賭贏，成嬰化神，要反過來譏笑自己鼠目寸光，不識英才。
&esp;但，自己的擔憂何嘗又不是為了他和他門下的聞香教弟子好？
&esp;李柃看著面目漸漸模糊，氣息也在變得陌生之極的弟子，突然意識到，這個離膺，恐怕真的是執念成魔，劫氣迷心，九條龍都拉不回來了。
&esp;他按下心中驚怒憂慮，重新冷靜下來︰“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你我師徒在此決裂！
&esp;大不了，本座就當沒有收過你這個弟子，授予過你真傳！”
&esp;此言一出，離膺大驚，可是此刻，他所展現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面孔，頂著別人的相貌哀傷悲痛，無來由的怪異。
&esp;李柃冷冷看著他這張臉，仿佛在看陌路之人。
&esp;“道不同……不相為謀，不相為謀……
&esp;如此，或許也好！”
&esp;離膺沉痛說道。
&esp;“但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您在我心目中，永遠都是我師尊。
&esp;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即便您不再認可我了，我同樣會履行當日拜入宗門之承諾……”
&esp;李柃打斷道︰“免了，從此之後，你再如何，我才不願多管，就當離膺早已經死在那個閆永年殞落之地，為爭鋒競奪的草莽散修所殺死！”
&esp;離膺痛苦的閉上了眼楮︰“也對，昔日老實巴交的離膺，早就已經死了，有時候我對鏡自照，都會覺得自己陌生。”
&esp;李柃又道︰“還有一事，姚靈仙我要帶走！”
&esp;離膺聞言，睜開眼楮︰“為何？”
&esp;姚靈仙本人也驚愕萬分，他原本在旁邊听著兩名長輩結丹爭吵，鬧到恩斷義絕，心中又驚懼又擔心又無奈。
&esp;但沒曾想，轉眼功夫，矛盾便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esp;李柃道︰“本座含辛茹苦栽培弟子百余年，悉心教以道法，賜下真傳，豈能白費一場？
&esp;這個徒孫我還是認的，我要把他帶回去，免得跟著你廝混壞了前程！”
&esp;離膺微微搖頭︰“那就對不住了，師尊，靈仙于我計劃大有用處，我在此間獨力無援，也需要一個得力心腹來幫忙。”
&esp;李柃道︰“那可由不得你！”
&esp;他既已下定決心，又豈容離膺再多置喙，當下伸手一攝，把呆立在那里的姚靈仙抓向自己。
&esp;離膺伸手一攔，雄渾法力洶涌而出，竟有千年以上修為！
&esp;只是略一接觸，兩人正面交鋒，李柃這具香火化身的弱處便展露無遺。
&esp;此間只寄存了李柃少量法力，乃是一縷陽神帶著降神之法遠程投射而下，根本不是真身來此。
&esp;李柃本尊擁有著五百年修為，得法相變化之助後，倍化增幅，堪比兩千年修為，但在這里根本無法發揮出來。
&esp;因此，離膺非常輕松就從李柃手中奪過了姚靈仙。
&esp;離膺按住姚靈仙的肩膀，幽幽說道︰“師尊，抱歉了，我已非昔日之離膺。”
&esp;他的確已然今非昔比，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功結丹，比之李柃的道侶慕青絲也遲不了多久。
&esp;李柃冷笑︰“說你飄了還真是飄了，當真以為區區結丹就奈何得了本座？好生看看我身邊是誰？”
&esp;離膺愕然看去，果見李柃身邊也有一個姚靈仙，面帶懵然看向自己。
&esp;“這！”離膺驚訝發現，兩個姚靈仙不但面貌，氣息一模一樣，就連身上氣味，神魂波動也絲毫無差。
&esp;這正是香道法門之一的人香之法，借以混淆氣機，迷惑感知。
&esp;李柃作為香道之祖，早已經將此類法門修煉得出神入化，出手之際，連已臻結丹的離膺都不知道究竟何時被調換。
&esp;念及于此，他轉頭向旁邊看去，卻見之前還顯現出姚靈仙外貌的人影變化成為了一個青衣道人，氣質溫文爾雅，君子如玉，正是信靈香神。
&esp;此身掌中浮現玄色小球，水元凝聚，外界雨露仿佛牛毛細針破窗而入，從四面八方飛襲而來。
&esp;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了，李柃掌中出現一面被瓖嵌在紫金邊框里面的八角寶鏡。
&esp;此鏡晶瑩剔透，內里有紅芒流轉，隱隱散發著如血的光澤，正是得自一目族王者魂靈力量，能夠發射攝魂神光的攝魂寶鏡。
&esp;當離膺看到此物的瞬間，法寶已然運轉，紅芒閃動之中，整個人如同被一支長長的利矛釘住，頓時僵在原地，絲毫動彈不得。
&esp;可就在李柃都以為大局已定之時，離膺身上突然浮現出一股陌生之極的氣息，緊接著，攝魂鏡的光芒連接無聲而斷。
&esp;他竟靠著精神的力量生生掙脫了攝魂神光的束縛。
&esp;轉眼功夫，熾雲四溢，如同火燒雲的熾烈霞光帶著逼人的熱意彌漫四周，將整個道觀都吞噬。
&esp;頓時間，方圓數十丈都化為了一片火海。
&esp;這股恐怖的熾雲如同火焰熔岩四處蔓延，甚至彌散到空中，不停炙烤。
&esp;即便是香火神靈，不避陽光，面對這種熾烈雲霞的直接燒灼，恐怕也要受傷。
&esp;李柃沒有太多法力可以用于防御，加之身邊帶著姚靈仙，只能一退再退。
&esp;而在此時，紫芒閃耀，雷光驟現。
&esp;一道長長的白色電鏈毫無征兆的從其兩指之間迸射而出，直取李柃化身而來。
&esp;這同樣是天雲宗的真傳法門，眾多弟子之間廣為流通的太清神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