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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想象過無數次此時的情景，甚至早就打定好了做剖腹產，可以免受分娩的痛苦和產道松弛。
她完全沒有想到，千百年來無數女人經歷過的生產。怎麼到了她這里，就遇到了非冠肺炎，就遇到了急產，就遇到了大出血。
現在不是古時候，是年的現代社會，是在武漢這樣的大城市。產後大出血，是保命還是保子宮這樣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劇情，怎麼會出現在她身上。
鐘志文他此時在哪里？在門外守護著她嗎？還是跑回去找郝音了？
他為何那麼輕松地就答應醫生摘掉她的子宮？他是不是對自己根本就無所謂？沒了子宮，自己還算是個女人嗎？他還會要她嗎？他會接受那個孩子嗎？即使是個男孩。
朱顏留著最後的一絲清醒，哭泣著緊緊拉住小護士的手，“我不能沒有子宮。沒有子宮我寧願死。”
“你听听你老公對你說的話，再做決定好不好。”
小護士正要簡單地復述鐘志文的話，其實她也記得不太完全。
整個醫院的廣播里突然響起朱顏熟悉的聲音，一時間變得非常非常的清醒。
“顏顏，很擔心你。寶寶很健康，你受苦了。記得無論怎樣，生命第一。如果在子宮和生命之間選一個，你一定一定要選生命。
千萬不要犯傻。兒子和我都不能沒有你。還有，不管以後能不能再生，我都會好好疼愛大兒子。顏顏，等你。一定要記得，什麼都沒有你的平安重要。”
聲音嘶啞而疲憊，舒緩而深情。朱顏一邊听，一邊淚水流了出來。她不敢相信，一向木訥不喜歡講情話的鐘志文此時竟然講出如此申感人而纏綿的話。
她的心本來很難過很難過，此時卻突然間被甜蜜淹沒。
“你真的會好好愛他，對我不離不棄嗎？”朱顏喃喃地問。
“他會的。你應該高興嫁給了這樣的好老公。我們醫生見得多了，要保孩子，保子宮不管老婆的。你要听他的哦。時間不等人了。我們開始準備做手術了，好不好？！”
李醫生依然是那溫柔而慈愛的語調，說話的時候總看著朱顏。隔著護目鏡，朱顏都能感受到那份關心和疼愛。多麼地像媽媽！
實際上在場的人听到這段話無不動容，雖然他們在產房里見過太多的世態炎涼。
這是醫院緊急決定為鼓勵朱顏而播放。實際上醫院的很多病人都听到了這段話，很多人都為之感動，乃至落淚。很多都在心里默默地為朱顏祈福。
“可是……”
朱顏淚流滿面，她依然做不到說出那句話。這真的太太殘忍了。對一個女人，對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孩，對一個想為真正的愛人生孩子的女人來說，真的太殘忍。
她多想和鐘志文有個自己的孩子。無數次想象過那個孩子的樣子。無論男孩還是女孩一定都很漂亮。如果智商能隨爸爸就更好了，一定從小是個學霸。
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了。永遠地失去了再成為母親的機會。悔恨和痛苦淹沒了她。
“好吧。”
朱顏絕望地說，嗚咽著哭出聲，渾身顫抖不止。
“不哭，不哭了。這個決定很難。但活著更重要。啊？你還有寶寶呢！那麼可愛，不能沒有媽媽呀！你說對不對？還有你老公這麼愛你，你更要堅強起來。”
小護士緊緊握住朱顏的手，她的眼楮也有些濕潤。雖然她還是個小姑娘，但她和朱顏差不多大的年齡，很能理解朱顏的悲痛，也為鐘志文的表白深深感動。
朱顏的心在滴血，一刀刀地切成碎片，血肉模糊。
她悔恨明明父母想盡辦法讓她進了長沙最好的中學，卻沒有好好念書，跟一些不好好學習的女孩子在一起鬼混。
她悔恨高中時叛逆好奇心重，被那離婚的中年油膩大叔引誘。後面還因為沉迷于身體的快感，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他沒有保護地發生關系，導致流產的悲劇。
她悔恨來到武漢後，再次不愛惜自己，與並不愛的男人勉強在一起，懷孕了以後不想結婚選擇逃避又沒有勇氣再做流產，陰差陽錯讓鐘醫生當了遮羞布和接盤俠。
她悔恨為何沒有完璧無暇地等到鐘志文，給他第一次，為他生孩子。為何在等到他之前非要一次次地作踐自己。
她悔恨明明愛著鐘志文，為何之前不能對婆婆李小梅好一點，非要由著性子，我行我素，受不得一點點委屈，逼著鐘志文做選擇，兩邊為難。甚至為何注意到她開始咳嗽生病，沒有及時告訴鐘志文，幫助李小梅早點吃藥打針，也許不會拖到重癥。假裝不存在，還處處針對婆婆，傷害婆婆。
朱顏後悔這一切。她覺得李小梅去世、失去子宮、以前流過產即將會像三顆定時炸彈埋在她和鐘志文之間，隨時會炸得粉身碎骨，尸骨無存。
可是這世界沒有後悔藥。
一切的一切再悔恨都沒有用了。她甚至覺得，這就是她的報應。她曾經殺死自己孩子，詛咒婆婆李小梅的報應。
淚水洶涌而出，咳嗽如影隨形。她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她的五腹六髒似乎都挪了位置，咳得她靈魂都似乎脫離了軀體。
醫生們再也不等她的回答。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急救過程中的麻醉、呼吸支持、心跳監護、血漿輸入、子宮切除、出血點止血。
隨著麻藥的作用，朱顏的意識有些模糊。感覺不到痛感，但可以模糊地看到周圍的一切，模糊地感覺到身體里發生的一切。
她看到一團又一團沾滿了鮮血的紗布遞過來放在邊上的托盤里。不久後，又看到一大塊肉被醫生拿在手里，放在托盤里。
醫生和助產士們繼續緊張地忙碌著，止血、輸液、縫合等等。
她望著那團帶著血的肉塊，好像跟豬肉沒有太大區別。
她感覺小腹那里好像缺了一大塊，又感覺肚子像個癟了的氣球，里的內髒似乎全被掏空了。卻又感覺好像什麼都不缺，什麼東西都沒有少。
時間變得一秒一秒格外漫長。
她的心竟然感覺不到痛了，看著這一切好像看別人的劇情。一切好像很麻木，沒有了任何的感受。也許哀大于心死。
意識變得模糊。
實際上，對于醫生們來說，時間過得特別的慢，也特別的快。手術必須一步步地到位，快不起來，但血液和生命的流逝卻那樣的快。
他們在跟時間賽跑。他們在跟死神賽跑。
今天大年初四。
一個星期的陰雨來第一次放晴。卻是朱顏這輩子最灰暗，風雨最狂暴的一天。
“成功了。”
“全身冒了幾遍水。還是為她可惜。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我都快虛脫了。萬幸孩子健康，核酸檢測陰性。命也撿回來了。多想好的方面。”
“也對，算不幸中的萬幸。”
“主任，剛又送進來一三十五歲高齡初產婦。胎兒臍帶繞頸。確診感染，目前呼吸困難。”
“好，你們先開始做各項準備，一會做剖腹產手術。李醫生，這台手術我上。您先休息下。連上了四台手術，鐵打的人都受不了。先養精蓄銳，等疑難雜癥你再出馬。”
“嗯，景醫生。那就辛苦你了！我先去休息室眯會。也不知道睡不睡得著。最近老失眠，一閉眼又老做噩夢。
你們都給我照顧好自己自己，一個都不可以感染！听到沒有？！
該吃吃，該輪流休息就輪流休息。不可以瞎逞強。照顧好自己，保證不被感染。就是為產婦爭取希望，就是為抗疫勝利做貢獻。”
“是！”
“遵命！”
幾名醫護不約而同地答道，繼而哈哈一笑。隔著透明的護目鏡，大家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李醫生緊緊地與景醫生握手，內斂嚴肅的景醫生卻意外地輕輕地擁抱了一下。
目光炯炯，互相點點頭。一切皆盡在不言中。
疲憊不堪，捂出幾身大汗，衣服濕透的醫護人員，稍作休息，又打起精神，投入下一場戰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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