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塵輕輕捧起小蟒，神情沉重地低聲念叨著
“我還能堅持。”
“我還能思考。”
“我還能戰斗。”
“既然如此那麼就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現在，我必須冷靜，然後再繼續——”
結果，耶塵的這番自我鼓舞還未結束，他的身後便是突然傳來一陣稚嫩的叫喚。
“大哥哥！”
“耶塵大哥！”
耶塵表情一變，循聲望去，發現那是先前被他誤傷的戴格兄妹正在呼喚自己。
此時此刻，兩個孩子站在瓦礫之上遠遠看著耶塵，髒兮兮的小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訝。
顯然，兄妹倆怎麼也不會想到，剛剛那個可怕嚇人的惡魔，搖身一變，就這麼變成了他們尋找已久的耶塵。
面對孩子們一同投來的震驚目光，看著孩子們兩幅傷痕累累的身體，以及那位躺在孩子們身邊奄奄一息的老人，耶塵的眼前再一次清晰重現了自己先前的暴行，于是心頭頓時感到無比的難受。
他知道，自責沒用。
他也知道，如今和戴格一家的互動，任何意義都沒有。
只不過，就算如此，他現在也無法對這一家人置之不理。
畢竟，這一次，是耶塵親手造成了眼前的慘劇。
更遑論，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和戴格一家對話交談又是什麼何年何月了
正因如此，哪怕明明知道這一切沒有什麼意義，耶塵如今也沒辦法無動于衷。
至少，青年想和他們說上幾句話。
乘著自己的人性還未徹底淪喪之前
于是，懷著這樣的想法，帶著動搖的神色，耶塵最終還是轉身走向戴格一家，神情愧疚地蹲在了孩子們的面前，簡潔明了地表達自己現在的感想。
“對不起。”
這一回，戴格兄妹對待耶塵再也沒有了恐懼和拒絕，轉而變成了委屈和不解。
“原來你就是耶塵大哥”
戴格瑞克捂著骨折的胳膊，表情痛苦而又掙扎地詫異道。
“嗚嗚嗚，大哥哥，你之前為什麼不理我們，後來為什麼又要打我們，我們到底哪里惹你生氣了呢？”
戴格瑞安一邊擦拭臉頰的眼淚和血水，一邊委屈巴巴地疑惑道。
“抱歉，我，剛才精神很不正常。”
耶塵一邊閃躲孩子們的視線，一邊語氣心虛地回答道，再是將視線投向了旁邊渾身染血的戴格曼。
“呼呼呼”
戴格曼倒在地上，睜著衰老染血的眼楮，維持虛弱低沉的呼吸，同樣也在靜靜注視著耶塵。
“戴格曼先生，我”
低頭看著戴格曼淒慘的模樣，耶塵張開嘴唇，想要說些什麼，然而，下一秒卻又馬上陷入遲疑。
只因為，青年突然不知道這一刻到底應該說些什麼
對著瀕死的老人誠懇地說一聲對不起？
毫無疑問，這句廢話無法帶來任何實際作用，甚至就連對于耶塵的心理安慰也無法換來
對著瀕死的老人立下承諾，保證自己未來一定會將他們一家人從這座丑惡的城市徹底解放出去？
在接連遭受了屠夫和深淵的玩弄，事到如今，耶塵再也沒有底氣夸下這番海口了
那麼，除此之外，自己現在還能對這一家人說些什麼呢？
想到這里，青年目光閃爍，閉口不語，一臉迷茫。
然而，還沒等耶塵開口，戴格曼卻是以虛弱的嗓音率先發言道
“耶塵”
“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什麼是聖光淨土，什麼是聖光教會，什麼是奧靈獵團和奧靈獵人了”
“以及，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們又是怎麼來到這里的”
“過去的種種經歷，我現在全部都想起來了”
“現實當中的我們，早就已經死掉了”
“然而，在那之後，我們卻一直被長久地困在這座城市里面，並且仍然以為自己還活著”
“而一直以來，你都在拼命嘗試拯救我們，對嗎？”
听見戴格曼這番突如其來的真相揭露，耶塵整個人當場呆住，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為好。
與此同時，周圍的城市則是突然傳來一大片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噠
耶塵眼神詫異地循聲望去，發現四面八方的廢墟街道，如今居然已是一片人山人海。
大大小小的人影站在耶塵視野的各個角落。
這里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老弱婦孺，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來看，正是耶塵先前從侵略者手中保護下來的當地難民。
此時此刻，群眾們圍聚于耶塵所在的街道中心，一幅幅枯黃而憔悴的面容閃爍著悲催而又無力的光彩，每個人皆是站在原地不動，靜靜看著瓦礫之上的耶塵，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做什麼。
面對這番詭異至極的情景，耶塵眉目頓時緊鎖起來。
盡管他不清楚這群難民為什麼會突然出現，然而內心卻是隨之涌現出了極端不好的預感。
而也就在這個古怪的時間點，戴格曼隨即伸出自己瘦弱而顫抖的老手，氣喘吁吁地抓住了耶塵的衣角。
“听我說，耶塵，听我說”
于是，青年再次低頭望向老人，語氣疑惑地回應道
“嗯，我在听，戴格曼先生。”
戴格曼先是吐血，再是喘息，然後神色艱難而悲痛地向耶塵袒露了自己的心聲。
“咳咳咳”
“呼、呼、呼”
“我很感謝你耶塵真的。”
“身為一名強大的奧靈獵人，你竟然願意為了我們這群素不相識的平凡百姓，付出這麼多的心血和犧牲。”
“關于這一點，我代表我們一家人，甚至是代表整個貧民窟的窮人，整座孽都的受害者，在此向你表達由衷的感謝。”
“可是，同時，我卻也明白”
“正是因為你是這麼善良仁慈，正是因為你是這麼在乎我們這群微不足道的弱勢群體，所以你才會被那個殘忍的殺手一直拿捏軟肋啊！”
“孩子你不能再繼續這樣了！”
“既然我們已經變成了一群亡魂，那麼無論我們遭遇什麼折磨，全部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可是，你和我們不同，耶塵，你還活著！”
“你依然是一個活人！”
“你依然還有自己的未來！”
“所以，放手吧，孩子！”
“無論我們之後繼續遭受了什麼殘酷的對待”
“你都不要再為我們動情了！”
標記。
“我們很弱小！我們很卑賤！我們根本沒有辦法給你幫上任何忙！”
“但是，與之相對，我們也不值得你繼續這樣沉浸在內疚和自責之中！”
“最起碼，我，不想再成為你的心理負擔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所以呼所以”
“孩子听好了”
“不要再管我們了——————！”
標記。
“如果你依靠深淵之力，最後還是輸給了屠夫”
“那麼，我倆將會一起完蛋！然後這座城市的所有平民，你都無法解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亡魂在這片地獄之中，永遠輪回，永遠沉淪，永遠受苦！”
“可是，如果你依靠深淵之力，最後戰勝了屠夫”
“那麼，我會在那之後永久抹滅你的意識！我會將你一直以來所堅持的道德和原則通通毀滅得渣都不剩！我會讓整個世界徹底陷入深淵的懷抱！我會讓世間的所有生靈享受永恆的痛苦和絕望！就像是你先前對待那些卑賤螻蟻所做的那樣！”
“噗嗤，這樣說起來，你簡直慘到沒邊了啊——————！”
“不管最後是屠夫贏，還是我贏，你這個弱小無力的中間人，始終都無法擺脫失敗的下場，到頭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直以來所守護的東西，最後被我們這些所謂的‘渣滓敗類’，肆意踐踏，肆意玩弄，肆意折磨——————！”
“耶塵，這就是你的命運啊——————！”
“你本不該出生！你本不該成長！你本不該享受這段虛假的人生——————！”
“可是，既然你違反了這些因果，自然也就必須承受它們換來的慘痛代價——————！”
“這正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結局——————！”
“那麼，耶塵，好好享受你最後的時光吧——————！”
“下一次！我在此發誓！等到我甦醒過來的下一次——————！”
“你絕對不會再有任何的反抗力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留下了這陣仿若魔鬼一般的瘋狂尖笑，深淵意識最終在耶塵的腦海徹底消失。
“呼呼呼”
艱難守住了自身人性的青年，雙膝跪地，汗如雨下，氣喘吁吁。
縱使挺過了眼前這道難關，他的眼神卻也沒有絲毫喜色，反而充滿了無力的絕望。
因為，耶塵知道，事實就如同深淵意識所說的那樣，現在的一切穩定僅僅只是暫時的！
自從上一次的自殺行為最後以失敗告終，事到如今，耶塵再也沒有機會徹底抹殺深淵意識了。
而當它再度回歸的時候
深淵意識只會變得更加強大，更加恐怖，更加不可侵犯，直到將耶塵的記憶、思維、人性一同摧毀抹殺為止！
並且，青年才剛剛擺脫了妖魔狀態，很快就又醒悟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那便是，先前受到耶塵殘忍折磨的那群丑惡人群，看似是從舊人類的不同歷史時期挖掘出來的窮凶極惡之徒
可是，說到底，這些背景全都只是受到屠夫慫恿而“扮演”出來的假象！
至于這群遭受耶塵慘痛折磨之人的真實身份，僅僅只是『罪孽狂都』的囚犯，僅僅只是葬身于屠夫刀下的海量受害者！
耶塵最初的目標原本應該是解放這群可憐之人才對！
結果，在深淵的擺布之下，身心狂亂的耶塵反而忘記了這個重要訊息，將眼前的一切假象誤以為真，隨後使用更加殘忍的手段狠狠折磨了這群屠夫的玩偶！
對于耶塵來說，沒有什麼能比這件事情更加諷刺了！
“不”
于是，醒悟過來的青年，立刻神情驚慌地起身飛天，揮手拆掉了遠方城市那座述說著他滿滿罪孽的火光祭壇。
轟隆隆
火海熄滅。
祭壇崩塌。
人影墜落。
這場針對錯誤對象的殘暴折磨終于迎來了結束。
一具具慘不忍睹的殘缺尸體四散開來，無聲鋪滿了這座破敗不堪的城市廢墟。
看著自己親手造成的這片地獄光景，耶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無比，整個人猶如丟了魂一般緩緩地落回地面。
“我到底做了什麼”
青年呆立原地，目光向下，喃喃自語。
耶塵原本以為，只要意志力足夠強大，那麼自己就能夠單方面將深淵的力量佔為己有。
然而，他錯了。
耶塵看似一度成功征服深淵，將它的能力變成了自己的武器
結果，到頭來，青年卻和那些遭受深淵感染的瘋狂怪物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的仍然踏上了妖魔的道路。
他的精神仍然遭受了惡意的操控。
他想要通過深淵的力量對付屠夫，可是在那之前，他自己卻反而先輸給了深淵一回。
他將瘋狂的殺意指向了錯誤的對象。
他為這群飽受屠夫折磨的苦難市民帶來了更加無情的摧殘與虐待。
他的傲慢自負，讓他一度失去了理智、道德、信念、底線，將他變成了自己生平最憎恨的那一類人。
想到這里，耶塵眼角抽搐，渾身顫抖，雙腿一時間難以站穩，雙眸一時間滿是動搖。
“我到底在干什麼”
青年捂住面龐，低頭沉吟，開始一遍遍地質問自己。
“我到底在干什麼——————！？”
沙啞的言語飽含了諸多情感。
有對于自己的失望。
有對于死者的愧疚。
然而，更多的卻是對于現狀的迷茫。
前有屠夫。
後有深淵。
這二者都是耶塵的敵人，卻也都讓耶塵感到無力。
無論怎麼選擇
耶塵最後似乎真的都只能成為敗家。
殘酷的局面再一次讓青年深刻感受到了自身的弱小。
不過，緊接著，蒼白的臉頰便是傳來一陣溫暖的觸感。
那是小蟒爬了上來。
蛇瞳重新變得澄澈明亮的它，伸出細小的舌頭，用力舔了舔耶塵的臉頰。
呲溜。
顯然，這是小蟒用來鼓勵主人的一種獨特方式。
見到此狀，耶塵表情愣住，看著小蟒炯炯有神的蛇瞳，整個人的眼眶頓時變得微微發紅。
在這座名為『罪孽狂都』的地獄世界，耶塵經歷了很多，失去了很多，孤身一人承受了各種各樣的身心折磨
好人等著他去解救
壞人他又沒法戰勝
除此之外，在前方等待耶塵的結果，似乎也只剩下了注定的悲劇
不過，最起碼，耶塵如今不再是毫無依靠的孤身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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