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一隊車馬緩緩駛向濟南城，被守城門的兵士攔下。
&esp;車隊中一個年輕的公子哥掀簾出來，笑吟吟地摸了一枚信印遞過去。
&esp;“見過王大人，但還請讓末將檢查一下馬車。”城門將領很客氣，但還是指揮兵士道︰“你們幾個過去查。”
&esp;“好吧。”年輕公子為人很親切的樣子，問道︰“現在怎麼盤查地這麼嚴？”
&esp;“城內接連發生了幾場凶案，遇害者皆是年輕英俊的男子，如今濟南城中的美少年人心惶惶，王大人入城後也請小心。”
&esp;“嘶……這麼嚇人？”
&esp;城門將領看著對方嘴里那空空的門洞，眼楮一直，愣了一會兒。
&esp;“嘿嘿，牙口要是太整齊，人就顯得呆板了。”
&esp;那年輕公子被看著也不以為忤，如是說道。
&esp;“是……是……”
&esp;不一會兒，檢查車馬的士卒回來，稟道︰“車內有武器，還有個壯婦故意對末將說滿語，但……王部堂在車上。”
&esp;話到這里，士卒貼著守將的耳朵，悄聲道︰“晉王小公子也在其中。”
&esp;城門將領臉色一變，瞥了那年輕公子一眼，腹誹對方也不早說，真是……
&esp;“末將派人護送王大人進城吧？”
&esp;“不用不用，你不知道我在外面經歷了多少凶險，如今到家了還有什麼怕的？對了，你們幾個把我車上的核桃拿下來分給將士們。”
&esp;年輕公子始終帶著和氣的笑容，又對城門將領道︰“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然我也不敢給你們，就是河南帶回來的特產，你們守城辛苦，剝了吃吧。”
&esp;“謝王大人。”
&esp;這年輕人卻是王 ，他也沒想到自上次離開家就是一年光景，走遍了大半個河南。
&esp;眼下好不容易回了濟南，自是巴不得馬上回家見見碧縹，但暫時還得先見一趟王笑。
&esp;“走吧，先去晉王府。”
&esp;王 回到馬車上，坐在車上的胡敬事說道︰“我本來在想，你牙口不好，帶那麼多核桃做什麼。沒想到是拿回來送人的。”
&esp;“我又不是吃不了核桃。”
&esp;胡敬事目光往外看去，嘆道︰“濟南城是越來越熱鬧了……”
&esp;他在心里對比著這些年自己與王笑分別做的事，忽然感到空落落的，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esp;在胡敬事想來，這次王笑派王 過來請自己或孫新知來一個人到濟南，想必是不願再縱容自己這些人再傳播那些理念了。
&esp;那人該是要稱帝了吧？
&esp;馬車停在晉王府前。
&esp;胡敬事被安排著在偏廳稍待，因王笑要先見見王珍、王 等人。
&esp;他本以為自己會等很久，沒想到只過了一會兒，王笑就派人請他過去。
&esp;大堂布局奇特，擺了幾排書架，把原有的格局破壞得一干二淨。
&esp;王笑就坐在一桌大桌案後，王珍也沒走，正坐在前面的椅子上。
&esp;見了胡敬事，王笑抬手一引，讓他坐下，開山見門的說起來。
&esp;“你與孫知新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你們一直以來在做的只是試圖建一個烏托邦……我換個詞，你們是在建一個空想中的國。”
&esp;胡敬事一愣。
&esp;“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三年多以來你們一事無成。”王笑又道︰“以前我可以容忍你們，但往後，我要準備掃平天下，不能放縱你們。”
&esp;胡敬事張了張嘴，心說“果然是這樣”，但這時他還是有些茫然，轉頭看向王珍。
&esp;王珍已經和他們相處了大半年，胡敬事原本抱著僥幸，希望王家兄弟能支持自己的理念……
&esp;沒想到還是這樣。
&esp;“晉王，當初是你告訴我們……”
&esp;“我時間不多，你先听我說。”王笑擺了擺手，道︰“三五年之內我就要統一天下，這是絕對的前提，不容任何人掣肘。統一之後要建立怎樣的國度，也不是只憑任何一個人的臆想，該听的是全天下人的聲音。”
&esp;王笑話到這里，忽然問道︰“江南有一位大儒，叫宗太沖，你可听說過？”
&esp;胡敬事拱手道︰“梨洲先生學生聞名已久。”
&esp;“我卻是近來才知道他，看了他幾本著作，很受觸動。”
&esp;王笑站起身，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遞在胡敬事面前。
&esp;“這幾本書你該看看，比如這本《原君》，抨擊君王‘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從根本上否定了家天下的合法性。
&esp;‘帝王一家之法，乃非法之法，當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已有了立憲的主張……
&esp;還有顧寧亭這本，‘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雖不敢直接否定君權，但也是民主思想啟蒙的開始了。”
&esp;胡敬事一愣，攤開書本一看，映入眼簾的就是王笑用紅筆圈出的一句話。
&esp;“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esp;只一句話，他看得血脈噴張，不由道︰“梨洲先生果然……果然……振聾發聵！振聾發聵！”
&esp;王笑他顯得有些欣慰，踱了幾步，道︰“我沒想到，這些思想不是從我治下開始傳播的，竟然出自江南東林黨人。”
&esp;“因為江南文風昌盛，但科場黑暗。”王珍道︰“宗太沖、顧寧亭等人，皆是身負大才而名落孫山，宗太沖嘗言‘憤科舉之學錮人’，想必這次來考官的，許多都是他的弟子。”
&esp;“不錯，這幾本書只有手抄本，都是他們的弟子帶來濟南的。”王笑道︰“我打算將它們刊印出來，流傳于世。”
&esp;他其實有些興奮，因此雖與胡敬事說“時間不多”，但還是先推薦了這幾本書……
&esp;王笑當然也喜歡享受權力。
&esp;如果不是知道兩三百年以後自己有家國要承受怎樣的恥辱，他當然也想要‘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esp;偏因他知道後來的歷史，所以看到自己的家國原來早已有這樣的先覺者，他才會感到振奮。
&esp;民主啟蒙從來不是“舶來品”，東方的思想至今依然在閃爍著熠熠光輝……唯有置身歷史洪流，才能感受到這其中的驕傲。
&esp;我們本不該由西方人來給我們開啟民主，我們不是‘國人愚昧，沒有民主土壤’，我們的人權著作比西方還早整整一百年……
&esp;推薦了書，王笑轉向胡敬事。
&esp;“宗太沖、顧寧亭終究只是少數人，他們的想法還有很大的局限性。你和孫知新是真正接觸了最貧苦的百姓，實踐出真知，你們該像他們一樣，先整理出理論體系，再去尋找最適合當前情勢的路。”
&esp;“學生不明白……”
&esp;“這次讓你來濟南，是要告訴你，不要再去建你們的空想國了。如今我已有足夠的權柄，可以允許你們成為在野黨，參與到朝政的討論中。”
&esp;“可是，學生還是不明白……”
&esp;“不明白你就自己慢慢想，路還很長。”王笑道︰“我最後和你說兩句。”
&esp;“第一，我要一統天下，你告訴孫知新，在我收復中原之前，停止他在做的一切；
&esp;第二，以後你們可以借助我的權力了，著書、傳播、為天下啟蒙。
&esp;總之，以武力平定天下由我來做、以文章開啟民智由你們來，這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孫知新的節奏不對，太快了，我要他按我們的節奏來，懂了嗎？”
&esp;“不懂。”
&esp;“往後天下將由我獨裁。直到我認為各方面時機成熟了，再行大變革之事。”
&esp;“何謂‘時機成熟’？”
&esp;“生產力達到、思想程度達到……闢如，有人要復闢稱帝，天下間人人喊打喊殺之時，就是時機成熟。”
&esp;“那要多久？”
&esp;“看你們，五十年，一百年？”
&esp;胡敬事又問道︰“若是晉王在騙我們又如何？”
&esp;“你們那六千余人的小村莊，我特地把你叫過來騙你？我都把兒子送去你們那拜師了還不夠誠意？”
&esp;“若晉王以後反悔又如何？”
&esp;“那我現在推平你們，你又如何？”
&esp;“……”
&esp;胡敬事又問︰“晉王為何不直接建立一個民主之國？”
&esp;“那是你們的空想。”
&esp;“是因不願放下手中的權力嗎？”
&esp;“對啊。”
&esp;“可是……”
&esp;“沒有可是。”王笑打斷道，“你到同文館住下，在濟南多走走、多看看，再把我的話告訴孫知新。”
&esp;……
&esp;胡敬事走後，王笑嘆息了一聲，道︰“這分明是一件需要畢生奮斗的事，他們為何總這麼急？”
&esp;“書生嘛。”王珍道。
&esp;他走了大半年，回來後有很大的不同，少了些公子哥的從容，眼神里多了些苦態。
&esp;“那大哥認為，為何總有人叫我稱帝呢？”
&esp;“為了把利益固定下來。”
&esp;王珍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道︰“你有強橫實力，獨裁而不稱帝，也能安之若素。而有的人，為天下人做的事只有那麼多，卻想要把子孫後代的永世利益都確定下來，不定名分，如何心安？”
&esp;“大哥在思考世間規則？”
&esp;“還沒想透。”王珍站起身，道︰“宗太沖他們那些書，也給我一份。”
&esp;“我只剩一份手抄本了。”
&esp;“我替你刊印吧……”
&esp;見過王珍、胡敬事，王笑又見了張嫂。
&esp;張嫂是孤身來的，她把鐵豹子和兒子留在了新野。
&esp;王笑跟她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說過兩個月帶她去見布木布泰，便派人將她帶去安置。
&esp;接著王笑又回到後院去見唐芊芊和小呆瓜。
&esp;當唐芊芊提到陳圓圓也要在府里住下，需收拾個屋子出來，王笑就有些不情願，畢竟晉王府本來就不夠住。
&esp;這種事他倒也不敢忤逆唐芊芊，就當是請了個帶孩子的奶媽。
&esp;“這次送小呆瓜去新野，就算是拜師了，等來年打下京城，把孫知新、胡敬事，還有宗太沖、顧寧亭這些人都請回來給幾個孩子當老師……”
&esp;“呸，你還不就是為了支走我兒子，不讓他給瑞朝降臣撐腰？”
&esp;唐芊芊嘴上嗔罵著，對王笑的安排卻也滿意。
&esp;總之王笑這一通操作，總算是讓一家團圓，又安排好了以後‘一人獨裁、多社協商’的布局……
&esp;這次北楚的官選考試定在六月二十四日。
&esp;然而，六月二十日這天，濟南城有兩名官員遇刺，雖然他們已經不年輕英俊了。
&esp;雖預想過建虜細作會把刺殺的目標從晉王身上轉移到官員身上，但濟南那麼多官員，卻也不能做到每一個都保護起來。
&esp;濟南守將未得命令，不敢下令封鎖城池，而是讓官兵戒備，所有街巷加緊巡邏。
&esp;六月二十二日，城中一個鬧市又發生一場慘案，混入城內的一名細作連殺十八人，方才被趕到的官兵擊殺。
&esp;已不是只有美少年才惶恐不安了。
&esp;全城百姓都覺得不安。
&esp;雖說那些細作到現在只殺了不到三十人，而以前濟南每天死于饑荒、嚴寒等災禍的人數都遠不止這個數。
&esp;走在路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迎面而來的人就會暴起殺人的感覺依然給這座城池帶來了恐慌。
&esp;不少官員都請奏王笑推遲官選考試。
&esp;“晉王，哪怕是嚴加範防，但難保有落網之魚混入城中，依下官看來，他們必然會在官選考試時制作混亂，不如……”
&esp;“那就讓他們來。”王笑道︰“傳令下去，撤掉城門的封鎖，考試如期進行……”